第1章 七月流火

提起鹤城市热泉县果园乡可谓远近闻名,可名气大的原因却让本地人羞于出口。原因其实也很简单,无外乎就是一个“穷”字,让本乡本土的农民直不起腰、抬不起头。穷的根源就是这里的盐碱地有雨就涝、没雨就旱,三五年也见不到一次好收成。

这些年国家政策好,又是派扶贫工作队,又是取消农业税,还先后引进了几家知名乳业投资建厂,带动农民养奶牛发展白色经济,使热泉县终于摘掉了贫困县的帽子,但还是没有摆脱掉老天爷对这片土地的诅咒。

‘锄禾日当午’,说的是田间锄草必须赶在日头毒的时候,锄下来的杂草才能很快会被晒死,不至于继续扎下根来繁衍生息。林潇竹家种了二十五亩玉米,因为天旱,一家三口也赶在这个时候锄草松土,好让玉米根也能透透气。

这片玉米地,秸秆歪歪扭扭地立着,像是喝醉了酒的汉子。枯黄的叶片卷成螺旋状,边缘焦黑,仿佛被火舌舔舐过。偶尔一阵热风吹过,干枯的叶子相互摩挲,发出沙哑的“沙沙”声,听着像垂暮老人的叹息。

二十米开外,林潇竹的父亲林建国正挥着锄头。四十多岁的汉子,脊背却被岁月压成了弯弓,古铜色的脖颈上青筋暴起,每一下锄头切入田垄,全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砰”的一声闷响,锄头破开盐碱壳就会冒起一股白烟。他直起腰时,脊椎发出“咔哒”一声,像是生锈的门轴。摘下草帽扇风,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浸得透湿,紧紧贴在头皮上——这双手,曾握着刮大白的铲子在钢筋水泥森林里讨生活,如今又攥着锄头,守着这片不争气的土地。

母亲国秀娟蹲在地头,手里的镰刀在干枯的玉米苗根部来回划动。刀刃碰到坚硬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她捻起一片枯叶,那叶子在布满老茧的指间轻轻一捏,就碎成了粉末,随风飘散,像一群惊飞的灰蛾。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细小的盐粒,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过去二十年,林潇竹的父母背着铺盖卷辗转在各个工地,用刷墙的刷子、抹灰的抹刀,让林潇竹有了不输城里孩子的营养和学习条件,让林潇竹长成了一米八五的帅小伙。奈何林潇竹因为学习无人督促,高考时只考上了本省的一所大专,学的倒是跟他自己的爱好相关——数字媒体艺术,可毕业即失业,让父母颜面扫地。

林潇竹也拿着锄头和父亲一起趟地。赤着脚走在田埂上,脚掌贴着干裂的泥土,听得见细碎的“咔咔”声。板结的土块边缘锋利得像刀片,在他脚底划出道道红痕。弯腰时,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在后背的旧 T恤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他随手抠起块土疙瘩,指腹触到泥土表面细密的盐晶,轻轻一捏,土块便化作带着白霜的齑粉,被热风卷着,飘向远处枯黄的玉米地。

“要不听支书的,改种苜蓿?”母亲的声音很轻,仿佛怕吵醒了这片沉睡的土地,“隔壁村老赵家种了五亩,好歹能喂牲口。”

父亲突然发起火来,锄头重重砸在地上,惊得田边灌木丛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起。“苜蓿?”父亲的吼声震得空气都发颤,“二十亩地全种苜蓿,连化肥钱都挣不回来!早些年想把地转租给大户,人家看一眼就摇头,说这地种啥都白搭!”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像台老旧的风箱,可声音很快就弱了下去,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消散在热浪里。

这时,远处传来拖拉机“突突”的声响,由远及近。王婶骑着红色电动车从田边经过,车斗里堆满新割的苜蓿,嫩绿的草叶间还夹杂着几朵淡紫色的野花,在热浪中倔强地开着。

“老林啊!”王婶扯着嗓子喊,电动车在田埂边停下,车轮碾过干裂的地面,扬起一片细细的尘土。“你家这地别死磕了!”她一只脚撑着地,手臂上的银镯子随着动作叮当作响,“隔壁村老张家,把盐碱地改成了鱼塘,养耐盐碱的罗非鱼,去年净赚八万多!”

父亲头也不抬,只是更用力地挥着锄头。铁器砸在盐壳上,迸出几粒细碎的火星,转瞬即逝,就像他心里那点刚冒头的希望。王婶撇了撇嘴,电动车“嗡嗡”启动,载着她和那车苜蓿渐渐远去,最后成了地平线上一个小黑点。

不是怪林潇竹的父亲是死脑筋,实在是家里年吃年用,根本就没有什么积蓄。傍晚三间略显破旧的砖房亮起了灯。林潇竹的母亲掀开锅盖,白雾“噗”地冒出来,遮住了她眼角的疲惫。锅里炖的有自家养的小笨鸡,集上买的大鲤鱼,自家屋后种的蘸酱菜,还有提前切好的蒜泥肘花。

“儿子,你可得多吃点,在学校才待了三年,就瘦成这样。”母亲说话时,嘴角挤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这是父母给刚毕业的儿子准备的接风宴。虽然简单,但母亲的手艺和家的味道,还是让林潇竹垂涎欲滴。

给父亲的酒盅里满上酒,“小竹啊,”父亲突然开了口,声音闷闷的,像是从井底传上来的,“你王叔的装修队缺人,一天能给二百。虽说刮大白又脏又累,可总比守着这盐碱地强。你刚毕业,先挣点钱,慢慢再找别的出路。”

林潇竹的筷子停在半空。他想起学校机房里,自己为了设计动画海报熬红的双眼;想起电脑里存着的,那些还没完成的插画作品。更想起那个手机里刷到的让他动容的纪录片《中国梵高》——鹏城大芬村,一位农民画工用画笔叩开艺术殿堂的大门。

“爸,我……我想去鹏城。”林潇竹攥紧了筷子,“我在网上查过,大芬村有很多画室招人。虽然一开始可能很苦,但那里有机会,我学的电脑动画设计也能派上用场。”

母亲夹菜的手顿了顿,父亲的烟袋锅在桌沿上磕出闷响。“鹏城?那么远……”母亲小声说,“在本地找个工作不好吗?咱家……”

“我知道家里供我读书不容易。”林潇竹眼眶发热,“正因为这样,我才要努力闯出一条路,我虽然这个大专文凭不值钱,但三年的书儿子没有白读,我相信自己能在鹏城扎下根,再给我三年时间,我挣到了钱站稳了脚跟,就把你们接过去享福。”

父亲烟袋锅一明一灭,沉默许久。“儿啊,爸不是不想让你闯。可外头的日子哪有那么容易?当年我和你妈出去打工,住的是工棚,吃的是冷馒头……”

“我不怕吃苦!”林潇竹一字一句地说,“你们吃了一辈子苦,该我回报你们了。而且,我在学校考了平面设计证书,还拿过省里的动画比赛奖,到那边一定能找到机会。”

纱窗上爬满了蚊虫在向屋内窥视,斑驳的墙面上贴着林潇竹获得的奖状。那些泛黄的纸张,见证着一个农家子弟从泥土里长出的梦想。

“让孩子去吧。”母亲轻声说,“咱当年不也是咬着牙出去闯?竹儿有有想法,总不能还跟咱们一样出苦力,一辈子困在这盐碱地里。”

父亲又抽了几口烟,最终把烟袋锅往地上一磕:“行,你要是决定了,就去做吧。家里的事儿,有我和你妈顶着。在外面,自己照顾好自己……”

夜虫的鸣声在窗棂外织成密网,土炕的苇席被翻身压出细碎的“咯吱”声。林潇竹盯着头顶晃动的月光碎影,父母房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叹息,像被风吹散的灰烬,轻飘飘落在寂静里。父亲偶尔的咳嗽声混着母亲低声的劝慰,在墙缝间迂回盘旋,化作无数根细针,轻轻扎着他的心。

他翻身摸出枕下的手机,冷白的屏幕亮起时,仿佛撕开了夜幕的一角。手指机械地滑动,那个珍藏的大芬村视频自动播放。记忆突然回溯到童年某个夏夜,他蹲在院子里,用树枝在地上临摹天上的银河。母亲收工回来,裤脚沾满水泥灰,却笑着把他画的歪扭线条夸成“天上掉下来的银河”。此刻,手机里的画面与记忆重叠,那些在学校机房熬过的通宵、获奖证书上的烫金字、还有抽屉底藏着的未完成插画稿,突然都有了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