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活下来的人

执法司西侧,静养院内,风过竹影轻摇,阳光斜照在半开的木窗上,投下一片斑驳冷色。

屋中静得出奇。

空气中残留着药香与粥汤的气味,却掩不住更深处的一丝焦躁与不安——像是某种被按住的本能,仍在暗中翻滚。

榻上的男人正低头吃饭,动作看似平静,实则手臂肌肉绷紧,骨节微颤。他吃得极快,像是怕碗里的饭下一刻就会被抢走,又像是身体本能在提醒他:必须吃下去,必须补回来。

他脸色不再苍白,气息也稳了许多,但眉宇间却始终紧锁不展,背脊挺直,像随时准备翻身跃起。

这不是一个“养伤”的姿态,而是一头困兽,正试图伪装成凡人。

直到门口传来一声轻响。

他猛地抬头,眼神一紧,手中的筷子也顿了一下。

来人无声踏入,衣袍无风自整。

正是陆羽。

他一步步走来,没有释放任何气势,却在踏进房间那刻,便让那名病人紧绷的肌肉悄然放松了几分。

男人盯着他看了两息,像是确认过了那道气息,那张脸,这才缓缓吐了口气。

“你来了。”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像是长久未开口的人。

陆羽没回话,只在他对面拉过椅子坐下,目光落在那堆空碗上。

“胃口不错。”他说。

“……醒了之后就停不下来。”那人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总觉得……身体里缺了什么,一直在催我吃。”

陆羽淡淡点头,似是记了下这句话,随即取出一个瓷瓶,搁在桌上:“先吃点这个,能压住你体内的杂煞。”

男人低头看了眼,瓷白瓶身,无药香,无气息,一如寻常。

但他没有犹豫,取过瓶子就吞了一颗,眼中带着一种难得的信任。

随后他看向陆羽,认真地道:“我欠你一命。”

陆羽靠椅而坐,语气平静:“那你就从说出你的身份开始,把你这命是怎么差点没了的,也一并说清楚。”

屋内灯光微暗,光线打在男人略显消瘦的脸上,那张脸不再疯狂,却依旧透着一丝“活过炼狱”的疲惫。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终于,愿意把藏在心头的故事,说给这个来救他的陌生人听。

“我不是碧落人,姓顾名忘,忘记的忘。”

“老家在南越边郡,山穷水瘦,地窄人稠,长兄早死,娘病不起。再活下去……不是饿死,就是等着上税被人打死。”

“我读过几本书,学过点药理,也练过几年拳脚。想着靠点手艺闯一闯,走到哪儿算哪儿。”

“碧落城原不是终点,只是中途落脚。打些短工、帮人送药材,攒点银子……最多住上十天半月,就走了。”

他说着,眼神暗了暗。

“那天是接了坊中药铺的活儿,要从南街运一批新到的天麻草回来。东西还没送到店门口,就被人从背后捂住了口鼻。”

“我当时还以为是贼,可等被拖进巷子,我一睁眼——”

他抬头看向陆羽,神情认真而克制。

“是几个穿着灰袍的人。他们戴着斗笠,身形干瘦,说话有口音,声音听不出年纪。”

“但我认得他们穿的袍子。”

“裁式、袖纹、长度,全都是你们执法司官袍的制式——唯一不同的是……”

他伸手在空中比了一下,像是在勾勒那道图案。

“他们的衣服上,没有云纹。”

陆羽眉头缓缓蹙起。

云纹,乃是执法司制服上标志身份与品阶的关键符号,从司官到助正再到令使,纹样层级皆有不同。即便是杂役巡卫,也需佩环铭纹。

——没有云纹。

不是模仿不全,就是刻意去掉。

顾忘低声道:“他们很快就把我带进了城坊北面的废井,说是要‘检查我血性’。”

“我那时想喊,但被下了禁言符,喉咙像被灌了铅。再之后,我被丢进阵里喂药,再醒来时……就在那间地牢了。”

“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知道每隔一阵,就有人来抽我的血,扔些药渣子让我吃下去,说是‘适配测试’。”

“我怕过,也想过自尽,可后来有一天,我从铁栏里看见了一只狗妖——它的眼神和我……一模一样。”

他说完,沉默了。

屋内光线忽地沉了几分,窗外云影遮月,风穿林叶。

陆羽靠在椅背,目光却始终盯着他没移开,像是在核对线索,也像是在确认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道:

“你说的那批人,应该不是什么外来黑帮。”

“那些黑袍的制式,不可能有人‘模仿’得那么精准。”

“他们的行为熟练、擒人隐蔽,知道城坊巡夜空隙,了解废井开口……这不是外人。”

这一刻,顾忘终于反应过来,面色微变:“你是说……”

“执法司内部养了鬼。”陆羽语气冰冷。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陆羽。

他双指轻点桌面,目光平静,语气不重,却带着一股不容回避的锋锐:

“你的身体……变了多少?”

顾忘听罢,垂眼沉思片刻,缓缓道:

“力气大了不少,尤其是爆发的时候。”

“整个人能瞬间往前掠出十几丈,不靠术法,像一团黑风钻出去一样。”

“这力气和速度,不像我自己的。”

“还有感知……我能察觉周围气息的‘波动’,各种气息都有。”

陆羽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最诡异的,是有时候我能预判‘危险’会从哪个方向来。”顾忘皱眉回忆:“不是算出来的,是一种本能……就像身体先一步躲闪,然后脑子才跟上。”

他顿了顿,低声道:

“还有,有时候我能听见很远之外的东西,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疯了。”

“但确实听得见,像是鬼在耳边讲悄悄话。”

陆羽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喃喃:

“反应强了,五感也提升了……嗅觉呢?”

顾忘神色微窘,犹豫片刻才道:“有点敏得离谱,甚至能分辨血的浓度和‘死活’。”

“上次我远远看到有人从药房走出来,我能闻出来他手里拿的是三味活血药。”

“……当时我离他三丈。”

顾忘说完这句话后,空气里一时间安静得有些过分。

陆羽只是望着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缓缓道:“你这种状态,强用来战,早晚出事。”

“元神乱了,比血崩还难收拾。”

顾忘却只是摇了摇头,声音低而坚定:“我不是一定要战。”

“但如果你愿意让我留下,我想待在这。”

他坐直了身子,神情不再惊慌,而是带着一丝踏实的认真:

“我得把这条命还给你。”

“我不会留太久——碧落只是我命里的坎,但不该是终点。”

“可只要你还查这案子,我就愿意跟。”

陆羽静静看着他。

从最初那副浑浑噩噩、连筷子都拿不稳的样子,到现在说出“还命”的时候,那双眼睛已经再无混沌。

血炼没炼死人,反倒把一个人给淬清楚了。

他点了点头:“你留下,我不拦。”

“但什么时候用你,得听我的。”

“接下来几天你先养着,别擅自出门,别暴露气息。”

“恢复元神为主。”

顾忘点了点头,没再多话,只是将手边的茶盏轻轻推近了一些,眼神微带试探地看向陆羽:

“对了……你那边要不要给我换个称呼?”

陆羽眉梢微挑:“嗯?”

顾忘轻声笑了笑,自嘲似地道:

“‘顾忘’这名字,听着就晦气,像是注定要被人从名册里划掉、扔井里忘掉似的。”

“你也说了,让我别暴露气息——这名字万一有人还记得,就不太安全。”

“干脆重新起个,算是个……代号吧。”

陆羽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眼神中多出一分审视。

良久,他道:“你来选。”

顾忘想了片刻,忽然勾起嘴角,带着点无赖似的轻笑:

“那就叫‘阿赊’吧。”

“命是别人给的,血是别人赊的,自己还不上,就先赊着。”

“等什么时候能还清了,我再换回来。”

陆羽闻言没笑,只低声回了一句:

“挺好。”

“那就阿赊。”

他起身,收了茶盏,转身往门外走去,语气轻飘飘丢下一句:

“你这账,迟早是有人要还的。”

屋内的“阿赊”望着那道背影渐远,轻轻握紧了掌心的衣角。

是的,这账,迟早要有人还。

……

静养院外,阳光明媚,让人心情不由得愉悦起来。

陆羽披着外袍走出院门,正准备回家与杜轻眠打声招呼,顺便睡个囫囵觉,脚步刚迈进坊口——

就听前方巷口传来一阵嘈杂声。

几个执法司的小卒正围着一个披着棉裘的肥胖中年,低声劝说,脸上尽是无奈。

“城主大人……属下不是不想护送您,但最近事多,真抽不出人手啊……”

“要不等陆羽大人回来,他——”

“哼,他肯出来才怪。”

那人一身绸衣穿得像上朝,肥手撑腰,脸皮鼓得像只褪毛公鸡,正是那位碧落城主。

他一边怒斥,一边东张西望,显然惊魂未定,嘴里还念叨着“昨晚那条街到现在都没清理完”“狗妖万一杀个回马枪怎么办”之类的话。

陆羽远远看了一眼,嘴角微挑,没绕开。

他抬步走上前,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

“城主大人,怎么,找人护送?”

城主一惊,回头看见陆羽,脸上先是一怔,随即堆出一脸干笑:

“陆、陆大人!您可算出来了,我这不是……急着回家,毕竟最近城里不太平啊,嘿嘿嘿……”

陆羽没理他奉承,只是淡淡问道:“回哪儿?”

“西城马坊那边。”

“好。”陆羽一步踏出,声音简明。

“我送你。”

城主当场愣住,几名小卒也是一脸不可思议。

陆羽眼神平静,语气却像落在石上的水滴,不容置疑:

“城主大人怕妖,那我就替你挡着。”

“不过这一路上……你可得跟我讲清楚,你那些丹药,到底都给了谁。”

城主冷汗唰地落下来,刚想说话,陆羽已回头轻声补了一句:

“当然,我这人记性不太好,最好你别漏了。”

“漏一颗,我回头问一次。”

朝阳微升,雾气渐散。

陆羽负刀而行,身后城主快步跟上,擦着汗、点着头,嘴角抽动着不敢停。

这哪是护送?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