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迟迟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也忘不掉这一幕——江小女上半身探出床沿,脸朝地倒在床边,侧脸对着他们,口鼻处全是血迹。下半身还在床上,朝向他们的后背上全是淤青和血痕,头下方积了一小摊血迹。
从门外灌进来的风雨吹得她凌乱的头发一摇一摇的,她整个人却安静得像一个破败老旧的布娃娃。
孙知晓肿胀的小腿已经无法正常走路,还是挣扎着从警察手中窜出去,她痛哭着跪在江小女身边,小心翼翼地抱起她的脑袋。
警察是从最近的派出所出警的,救护车却要从医院穿过拥堵的路况赶来。江小女的状况太严重,没人敢随意翻动伤员,警察打电话汇报现场并询问救护车什么时候到。
在孙知晓将江小女上半身扶起后,发现江小女的脸颊高度肿胀,上下唇看起来有些错位,嘴巴半张着。所幸她依然有微弱的呼吸,地上的鲜血主要来自于口鼻,也没有顺着鼻腔或气管呛入,随着脑袋位置回正,一团东西从江小女嘴里掉落。
柳迟迟下意识伸手去接,血肉包裹着一块小指头大小的固体,当血丝褪去后她头皮发麻地发现——这是一颗牙齿!
柳迟迟又惊又怕,孙知晓却颤抖着去接,痛苦地哭出声。警察胸前的执法记录仪闪烁,他想问些什么,看这场景欲言又止好几次,终究没朝孙知晓开口。
直到救护车到来,孙知晓始终紧紧抓着那颗牙齿。
江小女安安静静地躺在担架上,孙知晓紧跟在她身边,柳迟迟突然在一群白大褂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脸,她试探着开口:“严律师?”
“嗯。”小跑来的男人停在警察旁边,随意地应了柳迟迟一声,而后朝着警察伸出手机:“我这里有一些录音。”那是他和“江小女”的微信聊天框。
“你和她什么关系?”
“我是她的律师。”
柳迟迟此刻回过神来,连忙掏出手机:“我这里也有。”手机上正好弹出柳春红的电话,她果断按下拒绝,对柳春红的弹窗消息也视而不见
柳迟迟跟着孙知晓母女上了救护车,严韶海开车跟在他们后面。
江小女进了抢救室,孙知晓和柳迟迟在影像科排队拍片。
新年第一天,医院里人来人往与平常无异,孙知晓和柳迟迟全身湿透,缩在一起站在暖风下瑟瑟发抖。偶尔有人想抱怨一下,走进了看到她们狼狈的样子,全都欲言又止地离开了。
柳迟迟在网上下单了两套秋衣外裤和棉服的外卖,从影像科出来的时候外卖正好到了。她们在厕所换了衣服,那套柳春红买的新衣服已经像刚洗好没拧过一样,还有这1688的妆造,此时只剩下晕开的眼圈和苟延残喘挂在眼皮上的假睫毛。
孙知晓一瘸一拐往急救室所在的大楼跳,柳迟迟看着手机里柳春红和何清的声声质问,厌烦地选了免打扰。
后背的疼痛蔓延到腰,她只能佝偻着身体慢慢走,警察那边她还要去做笔录。
她觉得好委屈,但不知道该向谁说,只能全部积在眼眶里。
孙知晓守着母亲的急诊,她们在走廊做笔录。
孙知晓十分聪明,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先给柳迟迟和严韶海发了语音条,里面不仅录进去了打斗的动静,还有孙强的话。
在看见母亲倒地之后她快速报了警,同时也给两人发了求救短信。
她打电话报警的时候被孙强发现了,喝了酒的孙强红着眼睛想把她从床底抓出来,她一直往墙边躲。
后来孙强用台灯砸向她,然后掀起床板,在江小女抱住孙强腿的时候她跑出了门。
孙强是在昨天晚上回来的,带着两瓶酒,江小女为他烧好了饭菜。孙知晓睡在另一个房间,半夜听见孙强摔东西的声音,但他喝醉了摔东西是常态,孙知晓没在意,继续睡了。
父母从不争吵,只有孙强单方面的怒吼,因为江小女不会说话。孙知晓不知道他第一次打母亲是什么时候,她第一次发现是在高一那年,她劝说母亲逃跑。但江小女没跑,只是把她送进学校寄宿。
后来她回家总能看见母亲身上新添的瘀伤,为次孙知晓和孙强吵了很多次架,最后都以孙强动手打人,江小女扑在她身上结束。
后来孙知晓就不吵了。
她给母亲找了一个长白班的工作,早八晚九,周末还去饭店后厨兼职,大部分时间都在厂里打零工,避免和孙强相处。寒暑假她也进厂兼职,每次家里冒出吵架的苗头,孙知晓都会想起母亲身上的伤口,最终只能愤恨地憋回去。
二人一再忍让,却将孙强惯的愈发无法无天。他早对江小女不让自己喝酒不满,动了几次手后,他一买酒回家,反倒开始责怪江小女今天没做下酒菜。
江小女生病后他原本不想医治,觉得花费太高,江小女这几年的工资都打在孙强卡上,他不同意她们就没钱。
孙知晓跳出来和他吵,家里的钱大部分都是母亲赚的,他要是拦着不让治,母亲马上辞职回家,反正都是等死,没必要打工等死。她也不出去兼职了,她们娘俩就等着孙强养活。
孙强当了三年家里的土皇帝,只不过偶尔出去打打零工,家里一下子少了两份收入,他受不了。除了看着银行卡上的支出骂几句,也不再捏着卡了。
孙知晓今天中午趁着孙强吃完饭下楼上厕所的时候溜进了母亲的屋子,看她脸上都是掌痕就知道孙强又打人了,只不过和以前的隐忍不一样,今天她在母亲脸上看到了恨意。
孙强在外面接了个电话往屋子里走,江小女不知道为什么让她藏到床底下,孙知晓看见床头放着的江小女的手机,一起拿到床下了。
孙知晓不知道母亲比划了什么,总之孙强挂了电话后突然暴怒地骂起来。她躲在床下面,只能看见二人激动的腿。
孙知晓脸色阴沉地复述,双眼始终看向抢救室的方向:“我只记得他在电话里说,‘林哥那是个意外,你们那钱是定金,那才几个钱你们还往回要,下次下点药,肯定能成。’他们为什么打起来我不知道,我就看见妈妈倒在地上,他拿台灯打妈妈。”
她的眼神突然转过来,只是很飘忽,仿佛魂还没跟过来似的:“就是那种带着夹子的台灯,那是住校的时候她给我买的,听厂里的工友说住校的小孩在床上趴着写作业伤眼睛,就买了床上桌和夹在床头的台灯。给我送灯那天也下雨,但没今天雨大,后来灯没电了我就拿回家了。不好意思,我说远了。”
孙知晓表情扭曲但礼貌地道歉,然后重新看向抢救室:“我躲在床下打电话的时候被他发现了,他掀起床板想打我,我妈抱着他的腿,我朝他砸了一凳子就跑了,我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我想找人来救我妈。”
她喃喃自语:“我要是打得赢他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