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的这个反应,顿时让秦桧有些愣住了。
不对啊!
陛下怎么能是这个反应呢?
他记得之前那几位上谏的同僚,用的也是同样的话术,三言两语就把陛下气得当场跳脚。
秦桧自认他学的也完全没有毛病,怎么.....突然就不灵了呢?
而且更奇怪的是。
这回陛下好像非但不生气,还摆出了一副海纳百川,虚心纳谏的样子。
这就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了。
毕竟从一开始,秦桧就没有打算要协助天子匡正过失。
他进谏的本意本就是要触怒皇帝,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演一出好戏,从而主动捞取到一份政治资本。
所以。
面对李政突如其来的询问,他微微恍惚了一会儿。
难道是我的言辞不够激烈,还不足以让陛下龙颜大怒?
抑或是说,本官上谏时的口吻还不够强硬?
一阵思忖后。
秦桧轻轻咳嗽了几声后,又缓缓开口道:
“……陛下若不想做亡国之君,就应当效仿先帝,勤于国事,应当专心研习圣人之学,时时谨记教诲,要做到与民同忧,在朝堂上任贤选能,远离阉宦.......”
这一次。
秦桧的进谏明显更加犀利了。
他的语气当中,已经不再是一副规劝的口吻。
甚至,还直接用上了“圣贤”的标准来要求李政。
朝臣们议论声四起。
好家伙。
这一上来就直接定了一个“亡国之君”的基调,这秦桧疯了?
便是霍光听到这些言论,都不由地回了回头。
他心道老夫作为百官之首,当朝太师,若是在朝堂上说说这些话倒也罢了。
你区区一个谏官。
只不过是有劝谏陛下过失的权力,却没有这份教陛下怎么当皇帝的权力。
你难道还想教皇帝怎么做事吗?
他捋了捋胡子,面色有些不悦。
陛下如今正有慢慢转变的趋势,可这帮御史为了博一名声,竟对陛下吹毛求疵到了这个地步。
沽名钓誉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倘若再不好好敲打一番,那御史台恐怕都不知道该怎么御下了。
.........................
“你放肆!”
“这是你一个臣子该说的话吗?!”
长阶上。
魏忠贤的气愤脱口而出。
亡国之君?
他在这宫里已陪侍多年,常伴君前,哪怕是当今太后,都不曾对陛下说过这样的重话。
若是这位谏官的进谏,是出于一个公正的立场,所谏之言也符合实际情况,那在态度上咄咄逼人一些倒也罢了。
可是,陛下明明只是倡议要调整一下朝会举行的时间,又不是直接取消了朝会。
满朝公卿都没有谁明言反对,偏偏让他站出来鸡蛋里挑骨头。
魏忠贤正要放声斥责几句的时候。
他微一侧身,却匆匆捕捉到了龙椅之上的情况。
没想到李政在这样一顿教诫后,不仅能做到神色如常,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笑容。
李政抬眸,竟还鼓励道:
“说得好啊,秦卿,你的谏言朕全都记下了,还有要补充的吗?”
魏忠贤:“........”
这时候。
群臣们都已经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们内心不由惊呼。
陛下呀,您简直太令人太陌生了!
陌生到让人胆寒!
您之前可不是这样的啊!
您的脾气呢?
之前那几个挨揍的谏官语气比这轻柔多了........这不是您的风格啊!
你怎么了,陛下?
而置身于这场风暴中心的秦桧,其实已经隐隐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敏锐地察觉到,当今陛下好像是故意在牵引着他继续进谏。
好像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
难道其中有诈?
只是。
秦桧绝不甘心就这么一无所得。
更何况已经把皇上逼迫到这个程度了,早已是骑虎难下。
他索性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紧逼。
“陛下,微臣……微臣只希望陛下今后不要继续钻营旁门左道,不要再受外物所扰,能够专心国事……若陛下能真心纳谏......”
秦桧的话说到这儿,就被李政给粗暴的打断了。
“哦?”
李政意外不明地挑了挑眉,“秦卿方才所说的‘外物’,是指朕设立的豹房吗?”
秦桧犹豫了一会儿,接着道了声是。
“秦卿的意思是,朕在豹房里所钻营的,全都是一些奇淫巧技,是危害苍生的旁门左道?”
“不错。”
李政道,“那,尚方监的那帮奸宦,朕也应当远离吧?”
“自........自然。”
一阵问答之后。
场上一时陷入了沉默。
李政的眼神中缓缓换上了一丝锐利之色,当即便吩咐道,
“魏忠贤,宣尚方监蔡伦觐见。”
“顺便,让他把朕这几日钻研的奇淫巧技,也一并呈上来!”
“诺!”
魏忠贤宣旨后,还带着阴恻恻的眸光朝秦桧冷冷一笑。
直笑得人心里发虚。
不到须臾的功夫。
李政所传唤的人和物,就都抵达了现场。
然后。
群臣的目光,就都落在了那个带着硕大滚盘的木架之上。
文武百官们居庙堂之高,且大多出身尊贵,平日里对纺纱织布也都一窍不通,当然辨识不出其中的奥妙,只是纷纷猜测道,
“咦......这是何物?”
“制作倒是精巧,只是不知道要怎么玩?”
“下官看着不像玩物,倒像是个器械.......”
“......”
秦桧偏头,也是隐晦地打量了那个木器一眼,随即若有所思。
“众卿,堂下这位便是尚方监的蔡伦,也就是秦大人口说所说的奸宦。”
“朕在罢朝期间,就是与他沉溺在豹房之中。”
李政放声道,“蔡伦,朕现在命你一五一十地向满朝文武说明,这几日朕是如何在豹房中玩物丧志的,又是如何与尔等钻营这些左道旁门的!”
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
蔡伦一听,当即就脸色骤变。
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后双目含泪,直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那神情当中,好似承受了莫大的冤屈。
“陛下……陛下何出此言啊!”
蔡伦确实觉得很冤。
他冤的不是有人称他“奸宦”。
他是在替李政喊冤,“陛下这几日在豹房殚精竭虑,一心为生民造福,可为何.....为何陛下要这般折辱自己的圣名啊,实在令微臣痛断肝肠!”
见此情形。
魏忠贤当即目光一缩。
想不到这个小太监的哭法中,竟然已经带着咱家的几分神韵!
果然。
直觉没有出错!
此子他日必会成为咱家的心腹大患呐!
李政耸了耸眉,有些故作不耐道,“不要哭闹,朕只让你将情况如实说来!”
“诺。”
蔡伦赶忙抬袖抹了抹眼角,他凝眉做回忆状,随后便道,“那日陛下罢朝之后,欲效仿先帝太后,在宫内亲耕亲织,以做万民之表.....”
“只是,在纺织时,陛下觉得这纺纱工具的效率太过落后,费时又费力.......”
“于是,便召我等尚方监之人着手改良。”
“……”
吕后闻声后,心中不免也有些愕然。
她本以为李政口中的那句“亲耕亲织”只是一句空话。
却没成想,竟是被他真落到了实处。
只是改良纺车一事……当真可行么?
“当时,陛下苦思良久,已经构得草图,却依然垂询我等的愚见,最终又几易其稿,才敲定新式纺车的图形。”
“之后的三天,陛下常常叹息于民生之多艰,不忍百姓们在风霜中受寒受冻,还不惜屈尊降贵,与我等同食同寝,夜以继日,只为这新式纺车能早日研制成功。”
“......”
刹那间。
秦桧的心里咯噔一下。
什么?
这不可能!
宫外都在盛传,陛下在豹房莺歌燕舞,通宵达旦。
他肯定是在享乐饮宴才对,怎么可能是在造纺车呢?!
秦桧当即就对蔡伦提出了质疑,“这,这也叫纺车吗?”
“是。”
“......它能纺纱?”
蔡伦应道,“当然。”
秦桧面露惊骇,只是仍在嘴硬道,“口说无凭,你叫百官们如何相信?”
“若各位大人不信,内官可以演示一二。”
说完。
蔡伦便从怀着掏出了一团杂乱的棉絮。
只见他两指揉搓,将棉絮的一头搓捻成一段细纱,一圈圈缠绕在了纺车的锭子上。
接着再用手一边继续搓捻,一边用双脚蹬动踏杆。
“沙沙沙——”
一道悦耳的丝缕缠流声,便在场中响起。
“这......果真能纺出纱线啊!”
“不光如此,而且效率惊人呐!”
“等等,此物.....当真是陛下所制?”
蔡伦:“一椽一木,都是出自陛下之手。”
“.......”
吕后听到众人纷杂的议论声。
便吩咐宫娥们掀开了面前的帘子。
她看着堂下蔡伦操控的纺织器具,不禁眼前一亮。
那一条条丝线,经过转轮的带动下,迅速纺成了一缕缕丝线,且成型速度极快。
“哀家看,这新制的纺纱机速率,果真要比之前快出不少。”
蔡伦道,“回太后的话,宫内原来的纺机每次只能纺出一缕纱线,而陛下所造的,则可同时纺出三缕。”
“也就是说,这效率比以往提升了三倍?”吕后惊道。
蔡伦摇了摇头,“回太后,远远不止。”
“陛下所制的纺车,除了纺锭增加了之外,还用了更为省力的脚踏来转动绳轮,这样不仅提高了绳轮的牵引,而且还可将双手空出来,配合纺纱或合线。”
“此外,陛下还改进拨棉的棉弓,只需一个时辰便可弹棉一斤六两。”
“据尚方监的测算,若是改用新式纺车,再配合棉弓使用的话,效率可以提升五至八倍。”
吕后眼里透着精光。
“此话当真?”
“小人愿以性命担保,千真万确!”蔡伦言之凿凿道。
吕雉低头,目光中像是求证一般。
只是一会儿谈话的功夫,这小宦官就已经顺利地纺出了一小堆丝线。
看来……所言非虚!
她心里开始默默盘算了一番。
竟然整整提高了五到八倍的生产效率……
有如此利器,真乃社稷之福啊!
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这些年她不断鼓励民间养蚕种桑,可这蚕丝的产出实在有限。
而粗棉的纺织过程又十分繁杂。
时至今日。
就连京畿附近都还有许多百姓们买不起丝绢,只能靠着麻叶、柳絮、稻草等物御寒。
眼下。
尚方监不出三天便能制出这样一台新式纺机。
而且从构造上看,它的造价也比较低廉。
今后只要多鼓励民间开垦荒地,种植棉籽。
再在全国范围内,大力推广这新式的纺织器具。
或许只需要用十年之功,就能让百姓再不受冻了!
吕后抖擞起精神。
这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最看重的两件事,不就是吃饱、穿暖么?
若真能做成此事,哀家日后在九泉之下见了先帝,也算是能有个交待了。
“皇帝有心了。”
吕后看了一眼李政,温声道。
众大臣一听,也纷纷应和。
“陛下圣明。”
“陛下心忧天下,巧夺天工,实令微臣敬佩不已!”
“依臣愚见,此物必须立即移交工部与户部,全力推广,争取尽早为生民造福。”
“甚是!”
“........”
李政面色不改,对群臣的这一番吹捧,他仿佛置若罔闻。
只是冷冷地盯着堂下早已方寸尽失的秦桧,哂笑着说,
“众位爱卿恐怕谬赞了,朕可担不起‘圣明’二字。”
“朕只不过是一个被外物所扰,喜欢钻营旁门左道,宠幸奸宦,荒怠朝政的昏君罢了。”
“秦大人,朕说得对吗?”
秦桧闻言,当即亡魂大冒。
他连忙跪倒在地,嘴里忙不迭的告饶,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微臣实在是罪该万死啊!”
“爱卿直言敢谏,何罪之有啊?”李政不解道。
“微臣……微臣不该搬弄是非,不该无端指责圣上,更不该玷污陛下的圣名,臣万死啊!”
秦桧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额面早已磕出了血印,却仍无知觉一般头如捣蒜。
“这从何说起啊,秦大人满口都是圣人之言,可谓句句在理。”
李政强硬道,“魏忠贤,传朕的旨意,朕要尽纳秦大人的谏言,绝不做亡国之君!”
“至于这台织机……正如秦御史所言,不过是祸国殃民的旁门左道,朕今日就当着众位大臣的面,亲手砸了它!”
说完,便起身欲砸。
登时。
群臣们乱成一片。
“陛下不能砸呀!”
“如此社稷利器,怎么能说是祸国秧民呢?”
“是啊陛下,它分明是祥瑞啊!”
“........”
魏忠贤更是趴在了李政的脚下涕泪涟涟,
“陛下,要砸您就砸我吧!”
“……”
秦桧面如死灰,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
此番求名不成,反倒是自取其祸。
他之前敢大放厥词的最大依仗,就是这一层谏官的身份。
毕竟谏官不会因言获罪。
即便是说错了也不要紧。
可眼下这满朝文武,衮衮诸公,全都群情沸然。
上逆龙鳞而犯忌讳,下结仇怨而取祸患.......
吾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