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大。
但在峡谷之间穿过,便显得急促。
两山相对而坐,壁立千仞。
白云悠悠,拂过山腰。
偶有飞鸟掠过,但在磅礴的山陵间,似有还无。
山如眉黛,连绵的青黑之间,天光洒下,峡道便如一条孤独的白,自上而下俯瞰,恍如天分一线。
白中忽有一墨点。
视角愈往下,墨点变越大。
咻——
峡风拽着视角急坠,恍惚之后,才发觉墨点是小道骑牛,在这条峡路上行进。
也不知走了多久,峡风忽然停了,于是道士的声音也开始听得真切起来。
“…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
沈怀端坐在黄牛背上,抬头瞥见澄澈的天空,浮云朵朵让他有些分神,诵念的圣人之言也戛然而止。
没过多久,似乎安静得有些不适应,黄牛哞了一声,唤回放空的沈怀。
“……”
没有继续诵读,沈怀轻轻拍了拍阿黄,收回目光看向前路。
入眼是一条只能两人通行的泥土路,许是最近走的人少了,其上已经长满了一些青苔和杂草。阿黄一步几片月牙,慢悠悠走向被葳蕤杉树所遮蔽的官道。
道是古道,“官方”已不知更迭了多少朝代;前朝虽然依旧可考,不过如今道路却是周人行进。
时值仲夏,沈怀踏上大路,方才不觉日光的热情,虽然他也不会感到热。官道横通东西,蝉鸣不绝于耳,些许豆娘翻飞在光影之间,沈怀侧首往来路看去,山还在,只是还真观早已看不真切了。
‘世界那么大,你要去看看。’
师父的话依旧在耳,要不是测试过,沈怀差点都以为老道士是自己老乡呢。
摇头笑笑,沈怀收回目光,继续东行,按照舆图所示,还有四十里才到最近的城镇,算算阿黄的脚力,大概需要半天,说不上快慢,或者说沈怀并不在意快慢,时间对他目前没有意义。
慢悠悠在古道上感受着,偶尔也会有快马疾驰而过,亦或者有商队和他交错时双方互相拱手打招呼,一切都是新奇的。
沉默地走了不知多久,日头已经往西移步不少,可能太阳觉得有些单调,所以唤来些许乌云作陪。
沈怀抬头,‘该是要下雨了。’
心里这么想着,云层里也配合地响了几声。
雨水不知何时会落下,沈怀催促着阿黄快些找个地方躲雨。
幸得老天爷眷顾,复行百十来步,便有一棵十人合抱的大树屹立在眼前,道路在此处以此树为暂时的终点又往南北延伸出去。
刚踏入大树遮蔽区域,雨水便霎时落了下来,沈怀福临心至,一道外念送入心神——
【榕。】
从阿黄身上下来,沈怀认真地朝着大树作揖一拜,“榕先生。”
沈怀是特殊的,因为他眼里的世界有时候和别人并不相同。
比如他年少时,遇到屠户欲宰杀一头黄牛,在他师父或者屠户或者围观的人群眼里,那只是一头普通的牲畜,但是在沈怀的视角下,那确是一名引颈待戮的灰衣青年,于是他让师父把黄牛买了下来;
又比如此刻,别人眼里兴许只是一棵巨大的榕树,但沈怀确看到一名撑着巨大绿伞的男子——他身着墨绿长衫,青丝绵长,几枝虬木簪在其中,他眉眼低垂,默不动声,骤雨中也难掩恬静姿态。
吱——吱——
又有几个巴掌大的小人在他的发间簪上有的端坐,有的跳跃吵闹。
他们中男孩女郎都有,不过细看可以发现,女郎都是缩小版的仕女,她们衣着斑斓,或扶额看着玩闹的男孩,或抚眉眺望如帘新雨,或凝神好奇地看着沈怀,漂亮动人;
而男孩则相对跳脱,其中一小子竟已是欺身而“踹”了。
沈怀盘坐在榕先生脚边,昂首瞧了一会儿,他也不知这些精灵本体是什么,只是此情此景着实让人心神放松,于是会心一笑,收回目光。
一旁的阿黄卧在树下,不过沈怀眼里是看到的是一个中年男子斜靠在榕先生衣服的下摆上,闭目养神,说起来自己一路上其实是坐在后者肩膀上来着。
雨越下越大了,沈怀望着雨幕,前尘往事蓦然用上心头,似是幻灯片一般在“幕布”上连番登场,再与今生各种际遇场景交织,让他有些恍惚,于是困意袭来,他也无意阻挡,伸了个懒腰便往后倒在行囊上悠悠睡去。
……
夏日的雨颇为干脆,来时滂沱,去时潇洒,丝毫不拖泥带水,只过了一刻天又放晴了。树影和些许日光在沈怀脸上交错,即使隔着眼皮也能感受得到。
一会儿,商队的骡铃伴随着蝉鸣将他慢慢唤醒。
“嗯……”
灵力简单振荡,沈怀意识便完全清醒过来。
日头西沉得更多了。
沈怀边起身边想着今天应该是到不了城镇了,不过他也无所谓,夏日夜里不至于太冷,而蚊虫之类的也近不了他身,所以即使野外露宿,他也不觉烦恼,于是带上行囊,拜别榕先生后向南继续出发。
雨后万物生气十足,沈怀时不时感受到天地间灵气的喜悦。山下的灵气多了点他在山上没有尝过的味道,由于初试,所以他暂时没法给这股新意下个定义,想来品尝多了总归会有更多了解。
沈怀左顾右盼、阿黄吃吃走走了许久,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意料之中的结局,所以沈怀倒也不急,拍了拍阿黄,示意后者到左侧不远处的一座廊亭落脚。
廊亭无名,甚至有些残破,但却应该是许多过路人的歇脚地,因为里面有几摞柴火,地上也有错落的烧火痕迹。
沈怀挑了一个最靠里的位置坐下,四下无人,他手头轻轻勾了勾,一旁便飞来三支干柴,张嘴轻轻吹气,柴火上的湿气也顷刻消失。
念头牵引着空气中只有他可见的红色灵气,然后攀附在木柴上,甫一接触——
“嘭——”
柴火燃起来了。
从包裹里拿出些干粮和舆图,沈怀边吃便开始研究自己的位置和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可看了半天还是没有整理出什么所以然来,他本身不擅长筹谋,加上某种程度上和这个世界的距离感,他内心里其实并不憧憬山下的世界,更甭谈未来规划了。
手里的饼食之无味,将舆图扔在一旁,沈怀看着火堆重重叹了口气,夜间独处难免多想——
‘因何而来?又为何要往前呢?’
也许老头看出了自己的茫然,所以才无论如何都要赶自己下山?
廊下无风,但火光却在沈怀脸上不断晃动。
不知多久,隐约有车马和说话声传来。
“小姐,前面有火光,看来是处可以落脚的地方,咱们今晚先在此处将就一晚吧?”
“我听您的,福伯。”
“好。宋镖头,还麻烦您前去勘探一下。”
“那请诸位稍候。”
沈怀收回心神,柴火也不再晃动,目光往声响处送去,看着不远处的一行人——
打头是两名青壮干练的佩刀男子,其后是一名驾着马车的中年男人,再往后是拉着板车货物的两只骡,扫尾的则依旧是四名佩刀人员。
对方三言两语讨论完毕,于是沈怀便看到那位宋镖头领着一人近前。
似乎没有想到生火的只是一名年纪不大的小道士,宋镖头微微一愣后才抬手示意身旁之人回去回复,然后下马拱手道:“叨扰小道长了。”
沈怀同样拱手,“居士有礼,都是旅人,相逢便是有缘,没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
言罢,又指了指一旁的柴摞道:“这些柴或并非我集的,应是前人所留,你们如有所需,不妨自取。”
“多谢道长告知。”
他们二人交流的同时,商队的人马也已靠近,货物无需卸下,只是一行人员进了廊亭里。宋镖头捧了不少干柴过去,没多久便升起三处火堆。
期间沈怀和对面都是拱手寒暄了几句,后者成员相对简单,三男一女四名镖师,护送一商客家小姐进城看病的同时顺带带着点货物,商客家小姐也只是带着一名管家、一名侍女,以及两位家丁。
周朝问鼎百余年,官道上相对安全,因此他们一行倒也没有太多安保人员。
不过——
‘看病?’
沈怀看着对面等待烧水的李家小姐,准确的说是看着对方膝上时不时空击一下的小女孩。
闹过一些乌龙的沈怀隐隐觉得她并非人类,事实也确实如此——
常人眼里看到的是只猫儿的正常举动,但在沈怀视角里看到的则是一个呲着牙花的可爱小姑娘,正紧紧盯着面前的一团黑色雾状生物,而她的每一次空击,其实都是在拍掉黑色雾状生物伸出来的如毛发一样的触手。
‘有趣。’
沈怀倒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于是识念慢慢延申过去……
……
PS:破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