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兵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股酸劲儿,不是那种剧烈运动后的痛快酸痛,而是被生活这台巨大的、生锈的机器,一点点研磨出来的钝痛,日复一日地渗透进去。空气里弥漫着金属切削液那种油腻腻的、带着点铁腥气的味道,像一层无形的膜,糊在人的口鼻上。头顶几盏惨白的长条灯管嗡嗡作响,发出的光冰冷无情,照得车间里一片亮堂,却驱不散角落里堆积的油腻阴影。巨大的冲床像个不知疲倦的钢铁怪物,一下,又一下,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哐当!哐当!”声,每一次撞击都震得脚下污迹斑斑的水泥地微微发颤,那声音钻进耳朵里,直捣脑仁。
他正低头,盯着流水线上流过来的一个灰扑扑的金属阀体,手里的气动螺丝枪嗡嗡震动,像只暴躁的黄蜂,把一颗颗沉甸甸的螺丝死死钉进预定的孔位。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来,流进眉毛里,刺得眼睛有点发涩。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抹,动作却猛地僵在半空——胳膊肘差点撞到旁边工位老王堆得摇摇欲坠的半成品筐。老王不满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淹没在机器的轰鸣里。
“小兵!陈小兵!”
一个刻意拔高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声音穿透了噪音的屏障,显得格外刺耳。
陈小兵心里咯噔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扣紧了扳机,螺丝枪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尖啸。他抬起头,看见同村的刘海正猫着腰,从两排轰鸣的机床之间挤过来,脸上混杂着赶路的焦急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古怪神色。刘海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沾着点油污,跟这车间倒是挺配。
刘海几步就蹿到了陈小兵工位边上,一把抓住他空闲的那只胳膊,力气不小,抓得陈小兵生疼。“快!快跟我出来!”刘海喘着粗气,声音又急又低,热气喷在陈小兵耳朵边,“你家里头……出事了!急事!你妈托人打电话到村委,让无论如何找到你,赶紧回去!十万火急!”
“出事?”陈小兵脑子嗡的一声,手里的气动螺丝枪差点脱手掉下去,那嗡嗡的震动声似乎瞬间放大了十倍,震得他心慌,“我妈?出啥事了?说清楚点啊海哥!”他急切地追问,声音在机器的咆哮中显得微弱。
刘海的眼神飞快地扫过周围几个好奇看过来的工友,脸上那点焦虑里又掺进去一丝闪烁,他舔了舔有点干裂的嘴唇,只是更用力地拽陈小兵:“哎呀,电话里也说不清!就说是急事!天大的急事!让你放下手里一切,立刻、马上回去!快走,别磨蹭了!”他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陈小兵从工位上扯了出来。
车间主管,那个总爱背着手、腆着个啤酒肚踱步的胖子,皱着眉朝这边看过来,脸上写着被打扰的不悦。
陈小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窜上来,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刘海嘴里吐出的“急事”、“天大的急事”像冰锥一样扎进他心里。他了解刘海,虽然咋咋呼呼,但如果不是真出了了不得的大事,绝不会是这个样子,更不会特意跑到这满是油污和噪音的车间里来找他。家里?妈?他那身体一直不大硬朗的老父亲?还是……妹妹?
他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脑子里乱糟糟的,像被塞进了一团沾满油污的棉纱。他猛地甩开刘海的手,不是抗拒,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压下那股灭顶的恐慌,哑着嗓子对刘海说:“海哥,你等我一下,我去请假!”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向车间角落那个用隔板隔出来的小办公室。主管那张胖脸上不耐烦的神色更重了。陈小兵语无伦次,汗水大颗大颗地滚落,混杂着可能是眼泪的咸涩液体:“主、主管,家里……家里急事,真的!我妈……让我必须回去!求您了,批我五天假,就五天!工钱您扣,扣双倍都行!”
主管叼着烟,眯缝着眼上下打量他,那眼神像在掂量一件即将报废的工具。沉默了几秒,大概是被陈小兵脸上那毫无血色的惨白和眼里快要溢出来的绝望震住了,也可能是觉得这个平日里闷头干活、从不多事的乡下小子不至于撒谎,才慢悠悠地从油腻腻的抽屉里扯出一张皱巴巴的请假条,用红笔潦草地签了个名,像打发乞丐一样丢过来:“最多五天!晚一天,这个月全勤奖别想,下个月你也别来了!滚吧!”
“谢谢主管!谢谢!”陈小兵抓起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胡乱塞进同样油腻的工作服口袋,转身就往外冲。他甚至忘了去更衣室换下那身沾满油污的工装。刘海紧跟在他身后,两人像逃难似的,一头扎进了厂区外那条被重型卡车碾得坑坑洼洼、永远浮着一层灰黄色粉尘的土路。
直到跑出厂区大门,被外面浑浊却带着一丝凉意的空气一激,陈小兵才猛地刹住脚步。剧烈的喘息牵扯着肺部,火辣辣地疼。他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不是因为跑得急,而是心头那股巨大的、未知的恐惧压得他几乎窒息。刘海也停在他旁边,喘着粗气,脸上的焦急被一种更深的忧虑取代,他看着陈小兵,欲言又止。
“海哥……”陈小兵抬起头,汗水顺着下巴滴落,砸在干燥起灰的地面上,瞬间洇开一个深色的小点,他死死盯着刘海的眼睛,“到底……是啥事?我妈在电话里……咋说的?”他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在摩擦。
刘海避开他的目光,眼神飘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无能为力的沮丧:“真……真没说清。就听你妈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哭腔很重,一直重复‘叫小兵回来,快回来……’后面好像有人在旁边说话,声音很低,听不清……电话就断了。”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补充道,“小兵,你……你回去路上,心里……有个准备。这架势……不太好。”
“不太好”三个字,像三记重锤,狠狠砸在陈小兵心上。他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了晃,被刘海一把扶住。
回去!必须立刻回去!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他甩开刘海的手,强迫自己站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狠劲:“走!去车站!买票!”
接下来的时间,对陈小兵来说像一场混乱而压抑的梦魇。他冲回那个位于城中村边缘、终年弥漫着霉味和廉价油烟味的出租屋。不到十平米的小隔间,一张嘎吱作响的硬板床,一个掉了漆的破衣柜,就是他在这座庞大城市里唯一的落脚点。他胡乱扒下那身沾满车间油污的工装,从床底拖出一个印着化肥商标的旧编织袋,塞进去两件洗得发白、带着肥皂味的换洗衣裳——一件半旧的长袖衬衫,一条膝盖磨得有点薄的牛仔裤。动作因为急促而显得笨拙,手指微微颤抖。
他走到床边,掀开那个薄得硌人的枕头。下面压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牛皮纸信封,那是他全部的家当。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坐在床沿,把信封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洗得发白、印着褪色牡丹花的床单上。
几张皱巴巴、带着汗味的百元红钞,几团揉成一团的零钱,最大面值也就是二十块,更多的是五块、一块,甚至还有几枚亮闪闪的硬币。他低着头,手指有些笨拙地开始清点,每一次触碰那些带着体温的纸币,都像是在触碰自己流逝的生命力。
“房租六百五……”他低声念叨着,抽出一张一百和一张五十,犹豫了一下,又放回去五十,换成几张更零碎的十块和五块。
“上个月的水电费……一百一十三块八……”他捻出两张五十,又加了一张十块,几张一块的,还有那几个五毛和一毛的硬币。
“厂里饭卡……得充三百,不然下个月没得吃……”又是一张百元钞,两张五十,几张十块和五块被推到一边。
手指在剩下的钱堆里拨弄着,动作越来越慢。剩下的钱,薄得可怜。两张一百的,几张十块和五块的,还有那些硬币。他盯着它们,眼神空洞。这点钱,是支撑他在这座城市里像蝼蚁一样活下去的底气,也是连接他和那个遥远贫瘠山村唯一的血脉。
他拿起一张一百,两张五十,还有几张十块的,仔细地叠好,用一块洗得发硬的手帕包起来,再小心地塞进编织袋最里面的角落。这是给家里的。爹妈老了,地里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妹妹还在念书……哪怕只有三百块,也得寄回去。
最后,他看着手里剩下的:一张孤零零的百元钞,几张五块的,一块的,还有那几个硬币。他拿起那张百元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凹凸的纹路。这点钱,是回家的路费,是应急的保命钱,也可能是……他不敢往下想。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出租屋特有的潮湿霉味和隔壁飘来的劣质油烟味。他把这张百元钞和那些零钱、硬币分开,郑重其事地塞进自己贴身的衬衣口袋里。那薄薄的一层布,似乎能感受到钞票边缘的硬度,硌着他的皮肤,也硌着他的心。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瘫坐在硬板床上。房间狭小逼仄,墙壁上糊着几张过时的明星海报,边角已经卷曲发黄。透过那扇小小的、布满灰尘和油渍的窗户,可以看到对面楼同样拥挤杂乱的阳台,晾晒的衣服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无精打采地飘荡。城市的喧嚣被这破旧的墙壁过滤后,只剩下模糊而沉闷的背景音,像一只巨大的、喘着粗气的野兽。他望着窗外那片灰扑扑的天空,只觉得胸口堵得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
刘海帮着他挤上了去火车站的公交车。车厢里人贴人,汗味、劣质香水味、食物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陈小兵紧紧抱着那个破旧的编织袋,像抱着唯一的浮木。他靠着冰冷的车窗玻璃,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飞速倒退的、千篇一律的城市街景:巨大的广告牌闪烁着刺眼的光,行色匆匆的路人面无表情,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冰冷地俯视着蝼蚁般的众生。这一切,此刻都与他无关。他只想逃离,逃回那个虽然贫穷但至少能让他喘口气的山坳。
火车站大厅永远像一个巨大的蜂巢,充斥着各种口音的呼喊、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声、广播里字正腔圆却毫无感情的报站声。陈小兵挤在长长的人龙里,刘海在旁边帮忙看着行李。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每一步都踩在陈小兵焦灼的心上。他不断踮起脚尖往前看,又低头看手腕上那块廉价的电子表,秒针每一次跳动都像在催促他。
终于排到了窗口。“一张,去柳溪镇的,最快的一班!”他几乎是把头探进售票窗口的小洞里,声音嘶哑地喊。
售票员是个中年女人,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在油腻的键盘上噼里啪啦敲了几下,冷冰冰地报出价格和时间:“K字头慢车,硬座,九十八块五。下午三点四十发车,明天上午九点到县城,再转中巴。”
慢车?硬座?陈小兵心里一沉。这意味着十几个小时的颠簸煎熬。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口袋,那里有他最后的“应急钱”。他张了张嘴,想问问有没有快一点的,哪怕贵一点……但手指触碰到口袋里那叠薄薄的纸币,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快车?硬卧?那价格,他想都不敢想。那点应急钱,是绝对不能动的底线。
“……就这个吧。”他垂下眼,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认命的疲惫。他小心翼翼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张百元大钞和几张零钱,数出九十八块五,手指微微颤抖着,从那个小小的凹槽里递进去。找回的那一块五毛钱硬币,带着冰冷的触感落在他手心。
候车大厅里,塑料座椅上坐满了和他一样满面风尘、眼神疲惫的人。空气污浊,混合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陈小兵和刘海找了个角落站着。刘海从脏兮兮的帆布挎包里摸出两个早上出门时买的、已经冷透发硬的馒头,塞给陈小兵一个:“垫垫肚子,路上还长着呢。”
陈小兵木然地接过,馒头冰凉坚硬,像一块石头。他机械地咬了一口,粗糙的颗粒感摩擦着喉咙,味同嚼蜡。他强迫自己咀嚼,吞咽。胃里是空的,心也是空的。刘海在旁边絮絮叨叨地宽慰着,说些“吉人自有天相”、“回去看看就知道了,兴许没那么糟”之类的话。陈小兵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只是死死攥着那张硬邦邦的火车票,眼睛盯着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滚动的车次信息,看着“柳溪镇 K****”那一行字由绿色变成刺眼的红色“正在检票”。
“走了,海哥。”当广播里终于响起他那趟车检票的通知时,陈小兵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站起身。他提起那个破旧的编织袋,对刘海点了点头,声音干涩,“厂里……帮我盯着点。”
“放心!路上小心!”刘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小兵汇入汹涌的人潮,被推挤着,通过狭窄的检票口,走向那个巨大的、钢铁怪兽般的站台。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满身污垢的长蛇,静静地卧在铁轨上,每一个窗口都像一张张开的、无声呐喊的嘴。他找到自己的车厢,硬座车厢,空气更加浑浊闷热。他挤过狭窄的过道,找到自己的位置——一个靠窗的硬座。座位是深绿色的塑料皮,冰冷坚硬,上面布满了划痕和可疑的污渍。他把编织袋塞到脚下狭窄的空间里,整个人重重地坐了下去,身体接触到那冰冷坚硬的座椅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火车在一声沉闷悠长的汽笛声中,缓缓开动了。城市巨大的、冰冷的轮廓被一点点抛在身后。窗外的景象从密集的楼宇,逐渐变成零散的厂房、低矮的棚户区,最后是广阔的、收割后显得荒凉萧索的田野。暮色四合,天地间一片苍茫的灰暗。
车厢里灯亮了,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一小片空间。对面的座位上,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头蜷缩在角落里打盹,怀里抱着一个鼓囊囊的蛇皮袋。旁边是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孩子哭闹了一阵,终于累了,在女人怀里沉沉睡去。过道里,还有人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或者干脆席地而坐,蜷缩着身体。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鼾声、咳嗽声、低低的交谈声、孩子偶尔的梦呓、车轮碾过铁轨接缝处发出的单调而巨大的“哐当、哐当”声……这一切都搅动着陈小兵本就混乱不堪的思绪。
他靠着冰冷的车窗,额头抵着玻璃,试图从那单调重复的噪音中理出一点头绪。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刘海那欲言又止的“不太好”,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是爹的腰伤又犯了,疼得下不了地?还是妈的老寒腿?或者……更糟?他不敢去想那个“更糟”。他只知道,那通电话里母亲从未有过的颤抖和哭腔,那“十万火急”的催促,绝不是小事。
时间在车轮与铁轨单调的撞击声中变得粘稠而漫长。夜色浓重如墨,吞噬了窗外的一切,玻璃窗变成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车厢里昏黄的灯光和他自己那张毫无血色的、写满焦虑的脸。他毫无睡意,眼睛干涩发痛,胃里因为只啃了半个冷馒头而隐隐作痛,那点微不足道的食物根本无法提供任何慰藉。每一次车轮碾过铁轨接缝的巨大震动,都像是直接撞击在他的心脏上,让那份不安和恐惧更加剧烈地跳动。
他摸出那个硬邦邦、已经冷透的馒头,又强迫自己啃了几口。粗糙的颗粒刮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他拿出那个塑料水壶,里面是早上出门灌的凉白开,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入食道,却浇不灭心头的焦灼之火。
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他只能睁着眼,看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听着永无止境的“哐当”声,在心底一遍遍祈祷,祈祷那个“不太好”,不是最坏的结果。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浓重的墨色终于开始褪去,一点点透出灰白。天色蒙蒙亮了。火车在一个小站短暂停靠,站台上传来小贩模糊的叫卖声和旅客上下车的嘈杂。陈小兵麻木地看着,直到广播里传来带着浓重方言口音的报站声:“柳溪镇站到了!柳溪镇站到了!下车的旅客请准备!”
他像被电流击中,猛地一个激灵,从那种近乎麻木的僵直状态中惊醒过来。手脚因为久坐而有些发麻发胀。他费力地弯腰,从座位底下拖出那个被踩了好几脚的编织袋,紧紧攥在手里。随着人流,挤过狭窄的过道,涌向车门。
一股带着浓重湿气和泥土腥味的冷风,在车门打开的瞬间,猛地灌了进来,吹得陈小兵一个趔趄。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旧外套,深深吸了一口这熟悉又陌生的家乡空气。空气冰凉湿润,带着雨后泥土特有的腥甜,还有远处山林树木散发的清冽气息,瞬间冲淡了火车上那种污浊闷热的味道。
柳溪镇,这个位于群山褶皱深处的小县城火车站,破败而冷清。站台低矮简陋,几盏光线昏黄的路灯在清晨的薄雾中显得有气无力。站台上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接站的人,裹着厚厚的棉衣,缩着脖子,眼神木然地望着涌出的旅客。几个挑着扁担、提着竹篮的小贩在角落叫卖着茶叶蛋和烤红薯,热气在冷空气中袅袅升腾。
陈小兵无心停留,脚步匆匆地穿过小小的站前广场。广场地面坑洼不平,积着昨夜的雨水。他径直走向停靠在路边的一排破旧中巴车。车身上糊满了泥点,油漆剥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底漆,车窗玻璃也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垢。
“陈家坳!陈家坳走不走?”他喘着气,问一个正靠在车门边抽烟的司机。司机是个黑瘦的中年汉子,穿着件沾满油污的军绿色棉袄,嘴里叼着烟卷,斜睨了他一眼,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白烟,含糊地应了一声:“走!十五块!”
陈小兵麻利地从贴身口袋里摸出钱,数出十五块递过去。司机接过钱,随意地塞进腰间那个鼓鼓囊囊、油腻发亮的腰包里,下巴朝车里一努:“上去吧,等人满就走。”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烟草、汗臭和家禽粪便混合的复杂气味。塑料座椅裂开了口子,露出里面脏兮兮的海绵。陈小兵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把编织袋紧紧抱在怀里。窗外,小镇灰蒙蒙的街道在眼前缓缓移动,低矮的砖房、蒙着灰尘的店铺招牌、挑着担子或背着背篓的行人……一切都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陈旧感。
中巴车像一头喘着粗气的老牛,在坑洼不平的盘山公路上缓慢地爬行、颠簸。每一次剧烈的摇晃,都让陈小兵胃里翻江倒海。他脸色发白,额头渗出冷汗,只能死死抓住前排座椅的靠背,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窗外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深秋时节,层林尽染,本该是绚烂的景象,但此刻在他眼中,那浓重的、层层叠叠的红与黄,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和沉重,像凝固的血块和枯败的锈迹。山风从破旧的车窗缝隙里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他透心凉。他蜷缩着身子,把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闭上眼睛,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些可怕的想象。但母亲那颤抖的哭腔,刘海那句“不太好”,却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像魔咒一样挥之不去。
车在山路上颠簸摇晃了近两个小时,每一次剧烈的拐弯都像要把人的五脏六腑甩出去。终于,在一个急弯之后,一片依山而建、散落在山坳里的灰瓦泥墙房子出现在视野下方。那就是陈家坳了。中巴车在村口一棵巨大的、枝桠虬结的老槐树下“嘎吱”一声刹住,扬起一片尘土。
“陈家坳到了!”司机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嗓子。
陈小兵几乎是逃也似的跳下车,双脚踩在村口泥泞的土路上,才觉得那股翻腾的恶心感稍稍平复了一些。他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也顾不上看周围熟悉的景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立刻回家!
他提着编织袋,沿着那条熟悉又陌生的村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子深处自己家的方向快步走去。脚下的黄泥路被昨夜的雨水泡得稀烂,踩上去又湿又滑,好几次差点摔倒。路两旁是熟悉的土坯房和低矮的院墙,有些院墙上还爬着枯黄的藤蔓。正是午后时分,村子里却异乎寻常的安静。往常这个时候,总该有些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或者孩子们在追逐打闹。可现在,整个村子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几声零星的狗吠,从远处传来,听起来也显得有气无力,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凄惶。
越往村子深处走,陈小兵的心就越往下沉。这种死寂,太不正常了。空气里似乎也漂浮着一种异样的东西,不仅仅是雨后泥土的腥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像一块湿冷的布,沉甸甸地蒙在人的口鼻上。
转过一个堆满柴垛的拐角,再往前走几十米,就该看到自家那两间熟悉的、低矮的土坯瓦房了。那房顶上,夏天总爬满绿油油的南瓜藤,秋天会挂几个老南瓜……陈小兵猛地停住了脚步!
身体像是被瞬间冻僵,血液都凝固了。一股冰冷的寒气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让他如坠冰窟。
就在他家那扇熟悉的、油漆剥落的破旧木板门上方,赫然挂着一长串用粗糙白纸剪成的、在深秋冷风中无力飘荡的——纸钱!门框两边,各挂着一个用竹篾和白纸糊成的、惨白惨白的灯笼!
白纸!灯笼!
陈小兵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瞬间一片空白。耳边所有的声音——风声、远处模糊的狗吠、甚至自己粗重的喘息——全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眼前那片刺眼的白,在灰暗的天色下,白得惊心,白得绝望!
“死……死人……”一个冰冷到极点的词,像毒蛇一样滑过他的脑海。
编织袋“啪嗒”一声,从他僵硬麻木的手中滑落,掉在泥泞的地上。他像一尊瞬间失去支撑的泥塑,直挺挺地钉在原地,全身的力气都被眼前那片死寂的白色抽空了。只有胸口那颗心脏,在巨大的、无声的恐惧中,疯狂地、失控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回响,震得他耳膜生疼,震得他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崩塌。
那片刺眼的白幡,那惨白的灯笼,像两只巨大的、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粝的空气刮过干涩的喉咙,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喘息。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要不是靠着身后那堵冰冷的、粗糙的土墙,他几乎要瘫倒在这泥泞里。
“谁……是谁?”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爹?还是妈?妹妹?不!不可能!他离开家才半年多!离家前,爹的腰虽然佝偻得厉害,但还能下地;妈的风湿腿是疼,可精神头还好;妹妹更是活蹦乱跳的……
恐惧像冰冷粘稠的沥青,包裹着他,一点点淹没他的意识。他死死盯着那扇门,那扇通往他全部恐惧源头的门。门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像一个择人而噬的巨口。
就在这时,那扇虚掩的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拉开了一道更大的缝隙。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是隔壁的三婶。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旧棉袄,头发有些凌乱,眼圈红肿得像桃子,显然是狠狠哭过。她手里端着个搪瓷盆,似乎是要出来倒水。当她抬头看到泥塑般杵在墙根、脸色惨白如纸的陈小兵时,三婶整个人也僵住了。她手里的搪瓷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浑浊的水泼溅出来,弄湿了她的裤脚和布鞋。
“小……小兵?”三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沉痛的怜悯,“你……你咋回来了?这么快?”她的目光在陈小兵惨无人色的脸和地上那个沾满泥污的编织袋之间快速扫视,嘴唇哆嗦着,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造孽啊……真是造孽……娃啊,你……你可算回来了……”
“三婶……”陈小兵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谁……家里……谁没了?”他问出了那个最恐惧的问题,眼睛死死盯着三婶,仿佛想从她脸上提前找到答案,又害怕看到那个答案。
三婶被他眼中那股濒死般的绝望和执拗惊得后退了一小步,她抬手用力捂住嘴,压抑着即将冲口而出的悲声,肩膀剧烈地耸动着。过了好几秒,她才放下手,布满皱纹的脸上泪水纵横,声音破碎不堪:
“是……是你妈……小兵啊……你妈……她……她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