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镜影浮生窥前世

第六次重生的夜比往次更沉。

苏挽月端坐在妆台前,脊背绷得笔直,像株被霜压过的竹。

铜镜泛着冷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连鬓边那朵并蒂海棠都失了血色。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胸腔里,一下,两下,像在敲一面催命的鼓——这是她特意选的时辰,子时三刻,阴极阳生,最宜引动镜中秘术。

“稳住。“她闭起眼,舌尖抵着上颚,将前五次死亡时的剧痛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第一次毒酒穿喉时喉头的灼烫,第三次驽箭刺穿身体时的痛,第四次匕首封心时心口的钝痛...这些记忆像丝线,将她的意识捆成一束,缓缓往镜面压去。

凉意突然顺着指尖窜进血脉。

苏挽月猛地睁眼,镜中映出的不是她的脸,而是一片猩红。

喜烛在晃动,她穿着大红喜服跪在青石板上,脖颈处抵着明晃晃的刀。“苏小姐,这是北戎王的手谕。“刽子手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她抬头,看见人群里站着个穿墨绿暗纹锦袍的身影,手里捏着一卷羊皮纸,正低头往本子上记着什么。

画面一转。

她浸在冰冷的水里,盖头散成一团红云浮在水面,耳边是模糊的惊呼。

岸上,那个墨绿身影撑着油伞,伞骨尖正对着她的方向,袖口露出半截象牙笔杆。

再转。

她趴在案几上,嘴角淌着黑血,酒壶滚落在地,壶身“周府“二字还沾着她的血。

屏风后,墨绿衣角一闪而过,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苏挽月的指甲掐进掌心。

镜中画面如走马灯,她数到第七次死亡时,那个身影终于转过脸——是张完全陌生的脸,眉骨高挺,左眼角有颗朱砂痣,可那身墨绿暗纹,那支插在发间的象牙笔,分明与每次死亡现场若隐若现的痕迹吻合。

“啪!“

铜镜突然震了震,苏挽月的额头抵在镜面上,冰凉的触感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镜中重新映出她的脸,鬓角的海棠被冷汗浸得蔫软,而镜背的刻痕“轮回不止,血祀不休“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像活过来的蛇。

“原来每次死亡,都有人在记录。“她对着镜子喃喃,指尖轻轻抚过镜沿,“那这面镜子,到底是记录的工具,还是...启动的钥匙?“

天刚蒙蒙亮,苏挽月就打发小翠去前院说“新妇要整理陪嫁文书“,自己则绕到后角门,往藏书阁去了。

定北侯府的藏书阁建在假山上,爬满青苔的石阶被露水打湿,她扶着汉白玉栏杆往上走,耳尖还能听见刚才镜中画面里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

“天枢劫...天枢劫...“她念叨着镜中血字里的词,推开雕花木门时,带起一阵旧书特有的霉味。

最里层的檀木架上,她记得有本《大昭异闻录》,是曾祖父任宗正寺卿时整理的野史。

翻到第三卷,泛黄的纸页上果然有一行小字:“轮回之术,起于上古血祀。

凡历二十三死而不灭者,承王朝气运之重,名'天枢劫'。“她的手指顿在“二十三死“上——她现在是第六次,离传说中的极限还差十七次。

“小姐?“

苏挽月猛地合上书,转身看见守阁的老仆张伯端着茶盘站在门口,银须上沾着晨露。“老奴见您来这么早,煮了盏松子茶。“他笑得慈和,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夫人昨儿还说,要您别累着,到底是大喜的日子。“

“谢张伯。“苏挽月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突然想起第三次死亡时,张伯端着的正是这样的茶盘——当时她被毒杀,茶盏里的参汤还剩小半。

她垂眸抿了口茶,松子香混着若有若无的苦,像根细针扎进喉咙。

未时三刻,苏挽月带着两个丫鬟出了侯府。

她借口去护国寺上香,实则拐进了西市最深处的“云来居“。

命馆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她看见云娘子正坐在檀木桌后,手里的龟甲突然“当啷“落地,碎成七八片。

“你...你竟真应了'红妆劫'。“云娘子的声音在发抖,她起身时撞翻了茶盏,青瓷碎片割破了手腕,血珠顺着苍白的皮肤往下淌。

苏挽月眼疾手快扶住她,却见对方从案下摸出个水晶球,球面蒙着层灰,擦开后映出半轮血色月亮。

“此劫非人力可解。“云娘子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得用那面镜子...轮回镜...它能照见因果。“她的瞳孔突然收缩,望向苏挽月身后的竹帘,“有人来了,快走!“

苏挽月退到门口时,听见命馆后巷传来脚步声。

她回头,正看见云娘子迅速将水晶球塞进香灰缸,又用袖子擦净桌上的血迹,仿佛方才的惊慌从未存在过。

喜宴的热闹是从酉时开始的。

苏挽月站在廊下,望着庭院里攒动的红盖头,耳边是猜拳行令的喧嚣。

她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故意往假山洞的方向踉跄——那里站着乐师班的韩三爷,他身上有股沉水香混着松烟墨的味道。

“哎呦!“

她的帕子“正巧“落在韩三爷脚边。

男人弯腰去捡,苏挽月借机凑近,鼻尖掠过他衣襟——没错,是那股味道!

“苏小姐当心。“韩三爷直起腰,笑得油腻,手里的帕子还沾着他指尖的温度。

“谢韩师傅。“她垂眸一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帕子是母亲亲手绣的,可不能丢了。“

夜更深时,苏挽月坐在妆台前,望着铜镜里自己泛青的眼尾。

小翠端着银耳羹进来时,她正盯着镜背的刻痕发呆。“小姐,喝些甜的吧。“小翠把碗放在桌上,声音压得低低的,“奴婢按您说的,在偏厅守着,柳嬷嬷要是来...?“

“嗯。“苏挽月应了声,指尖敲了敲妆台暗格——那里藏着她从藏书阁顺来的短刀。

子时二刻,窗棂发出细碎的响动。

苏挽月闭着眼装睡,听着窗纸被指甲划破的声音,听着鞋跟碾过青石板的轻响,听着那道熟悉的沉水香越来越近。“啪嗒“,是柳嬷嬷的银簪落在妆台上的声音。

“小姐?“柳嬷嬷的手抚上她的额头,指尖冰凉,“你明明...已经死了六次,怎会记得这些?“

苏挽月猛地睁眼,正看见柳嬷嬷慌乱抽手的动作。

暗格里的短刀被她握得发烫,可还没等她动,窗外突然传来小翠的尖叫:“抓贼啊!“

柳嬷嬷的脸瞬间煞白。

她抓起银簪就要往苏挽月心口扎,却被冲进来的小翠撞得踉跄,银簪“当啷“掉在地上。“你...你不该醒的!“她撞开小翠往窗外跑,声音里带着哭腔,“你不是她...不是...“

苏挽月捡起地上的银簪,望着柳嬷嬷消失的方向,耳边回响着那句“你不是她“。

风从窗口灌进来,吹得铜镜晃了晃,镜中映出她发间的并蒂海棠,花瓣上还沾着柳嬷嬷逃跑时碰落的露水。

她伸手摸向镜背的刻痕,指尖突然被什么硌了一下。

凑近看时,月光正好落在刻痕下方,照出一行极小的字:“天枢劫至,血祭换人。“

窗外的月亮被乌云完全遮住了。

苏挽月握着银簪,望着镜中自己逐渐模糊的倒影,忽然听见镜底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有人在纸页上写字——沙沙,沙沙。

第七次重生的晨露落在窗台上时,苏挽月望着铜镜里泛着幽蓝的光,突然想起柳嬷嬷最后那句话。

她伸手触碰镜面,冰凉的触感里,仿佛有另一个人的温度正顺着指尖爬上来,模糊又清晰,像极了镜中那个记录死亡的身影的体温。

“你到底是谁?“她对着镜子轻声问,镜中却只映出她自己的眼睛,瞳孔里跳动着细碎的蓝光,是在暗室里泛过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