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从植物人到植物

粘稠的、没有尽头的黑暗。

陶舒最后的“感觉”,是那一声声规律而冰冷的“滴——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早已失去反应的神经纤维上反复拖割。那是心电监护仪,是他植物人躯壳内,生命流逝所剩无几的、残酷的倒计时。车祸瞬间撕裂般的剧痛早已模糊,只剩下这永恒的、象征生命被囚禁的单调声响,以及无边无际、连绝望都无力滋生的虚无。

然后,连这“滴答”声也消失了。

绝对的寂静。绝对的虚无。意识沉入一片连“无”这个概念本身都失去意义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咚!”

一种沉闷的、仿佛来自大地心脏最核心处的震动,蛮横地、毫无预兆地撞碎了那片死寂!这震动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某种更本质的存在,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陶舒沉睡的“意识”核心上,震得那些浑噩的碎片激荡翻涌,几乎要散架。

“咚!咚!咚!”

震动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沉重!每一次撞击,都带着一种被漫长时光也无法消磨的、深入骨髓的狂怒与绝望。山石在这狂暴的力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细碎的石屑和灰尘簌簌滚落。一股股极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气流扰动随之产生,像垂死者不甘的、最后一口喘息,拂过陶舒那刚刚被强行唤醒的、极其脆弱的感知边缘。

陶舒那被禁锢了不知多久的“感知”,被这持续不断的、充满了原始暴力意味的震动,硬生生撕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听”到了!

不是心电监护仪那种冰冷的、代表死亡的电子哀鸣,而是更古老、更粗粝、更真实的声音——山在痛苦地摇晃,岩石在沉重地低吼!一种源自洪荒的磅礴力量,正在他身边疯狂地挣扎、冲撞!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强烈到令人灵魂战栗的存在感的嘶吼,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直接在他刚刚复苏的、脆弱不堪的感知核心中轰然炸响!

“玉帝老儿!如来——!!!”

声音嘶哑、暴烈,像是被最粗粝的砂纸狠狠打磨过的雷霆,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焚烧五百年也未曾熄灭的滔天恨意和永不言败的桀骜!它并非通过寻常的空气振动传播,而是直接震荡着这片山域的地脉,带着一种蛮横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狠狠灌入陶舒初生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树苗灵识!

“轰!”

陶舒的意识像是被无形的巨锤正面砸中,瞬间从浑噩的深渊里被“砸”得“清醒”过来!然而,这份清醒带来的并非解脱,而是更深、更庞大的茫然与惊骇!

他“看”不见了!或者说,他失去了人类的眼睛。

但他却能清晰地“感觉”到!

他不再是人!不再有四肢躯干!他是一株植物!一株扎根在坚硬、冰冷、散发着令人窒息镇压气息的岩石裂缝深处,羸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被一阵微风吹折的……桃树苗!

根须,他感受到了根须的存在!稚嫩、纤细、脆弱不堪的根须,正紧紧地、徒劳地抓附着身下冰冷沉重的岩石。那岩石传递来的触感,不仅仅是物理上的坚硬,更蕴含着一种亘古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恐怖威压——那是五指山本身所携带的、来自西方的镇压法则之力!这力量如同无形的冰水,时时刻刻渗透、侵蚀着他初生的灵识,试图将其重新冻结回无知无觉的状态。

头顶上方,是逼仄的、由巨大山岩挤压形成的裂缝穹顶,只有极其狭窄的一线天光,吝啬地洒下微弱的、几乎无法带来暖意的光亮。空气阴冷潮湿,弥漫着岩石特有的土腥气和一种长年不见天日的霉味。

而就在他这株可怜小树苗扎根的裂缝深处,那震动和嘶吼的核心源头,一股庞大、混乱、灼热得如同地底沸腾熔岩般的恐怖气息,被无数道暗金色的、如同烧红锁链般的符文死死禁锢着!那气息如同被强行塞入九幽炼狱的太古凶兽,每一次不甘的挣扎咆哮,都引得这座镇压他的巍峨神山发出沉闷如雷的回应,整条岩缝都在簌簌发抖!同时,也让紧挨着这“震源”的陶舒的枝叶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被这狂暴的余波撕成碎片!

本能地,陶舒那点微末得可怜的灵识,在巨大的惊恐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好奇驱使下,操控着几根最为敏感的根须末梢,拼命地、小心翼翼地朝着那震动传来的方向、朝着那灼热恐怖气息的源头,探去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感应触角。

“嗯?”

石缝深处,那狂怒的咆哮骤然停顿了一瞬。仿佛一头暴怒的雄狮,忽然察觉了脚边一粒尘埃的异动。一股更加清晰、更加锐利得如同实质金针般的意念,猛地扫了过来!这意念冰冷、威严、带着审视万物的漠然和一丝……极其不易察觉的讶异。

陶舒的灵识被这意念轻轻一扫,瞬间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点烛火,疯狂摇曳,光芒黯淡到了极致,几乎当场熄灭!灵魂深处传来被针扎般的刺痛。

然而,就在这意念接触的刹那,通过那根探出的根须末梢,一股强烈的感知碎片如同洪流般涌入陶舒的意识!

那不是声音,不是画面,而是一种纯粹的感觉印记!

一只毛茸茸的手!一只被压在层层叠叠、仿佛重逾万钧的巨大山岩下的手!手上的毛发黯淡无光,沾满了凝固的泥土和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变硬的血痂!五根手指深深地、死死地抠进身下坚硬的岩石里,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惨白,皮开肉绽,露出底下同样沾满污垢的筋骨!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混杂着血腥铁锈味的、桀骜不屈与无边孤绝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海啸般扑面而来,瞬间淹没了陶舒那点可怜的灵识!

孙悟空!

齐天大圣孙悟空!

真的是那只曾经搅动三界风云、打上凌霄宝殿的猴子!

他就被活生生地压在……自己扎根的这条狭窄、冰冷、绝望的石缝深处!咫尺之遥!

前世躺在冰冷的ICU病床上,身体被各种管线束缚,意识沉沦于无边黑暗,只能靠着葡萄糖点滴维持着生理最低需求时,那些关于齐天大圣大闹天宫、斗天战地的幻想和向往,那些对自由和不羁的渴望,此刻,以一种荒诞到令人心碎、却又无比真实的方式,狠狠撞进了他的“现实”!

陶舒那点可怜的灵识剧烈地震荡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如同幼芽渴望阳光般的悸动——向着那无边黑暗中,唯一还在燃烧、还在挣扎、还在咆哮的不屈存在!那是在他植物人时期,黑暗中唯一能“听见”的、象征着生命力的“声音”的回响!

那锐利如金针的意念,在陶舒脆弱的灵识上停顿了更久一些。狂怒暴戾的气息似乎收敛了那么一丝丝,如同沸腾的岩浆暂时平息了表面的气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厚重、几乎令人窒息的疲惫,和一种……..如同万载玄冰般的死寂。

“呵!….…”

一声极轻、极沙哑的嗤笑,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自嘲和一种被漫长时光磨平了棱角的麻木,直接在陶舒的灵识中响起,荡开一圈圈冰冷的涟漪。

“俺老孙….…如今倒成了陪聊解闷的物件了?”那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连你这刚开窍、灵智未全的草木精怪…….也敢来探俺的底细?”

陶舒无法回应。他那点刚刚凝聚、连自保都勉强的灵识,此刻脆弱得像暴晒下的露珠,别说传递一个清晰的念头,连维持自身不散都极其艰难。他只能凭借着一股微弱的本能,更加努力地、带着一丝笨拙的讨好。

操控着那几片孱弱的、刚刚舒展开不久的嫩叶,朝着石缝深处那微弱却灼热的气息源头,轻轻地、努力地摇曳了一下。

仿佛在无声地说:我在,我听着。

那黑暗的最深处,再无声息传来。仿佛刚才那一声嗤笑和自嘲,已经耗尽了他此刻所有“交流”的兴趣。

唯有五指山那沉重如实质的、带着佛门镇压法则的恐怖压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涌来,将陶舒那点微弱的意识紧紧包裹、挤压。还有那来自山腹深处、属于孙悟空的庞大存在,其散发出的不再是单纯的暴怒和力量,更像是一块被投入九幽寒泉深处、被五百年时光和神山重压反复捶打、淬炼、几乎要彻底冷却凝固的顽铁。那内核深处或许还残留着一丝滚烫的不屈,但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伴随着一种深入骨髓、足以磨灭一切生机的疲倦和…….一种近乎虚无、吞噬一切的孤寂。

那孤寂感,冰冷刺骨,比五指山万年不化的岩石更冷,顺着那无形的联系,如同毒蛇般缠绕上陶舒的根须,再顺着根须,丝丝缕缕地渗透进他稚嫩的灵识核心。

他无法动弹,无法逃离。只能扎根在这冰冷的绝望旁,被动地感受着那足以冻结灵魂的孤寒。

来到五指山,变成一棵野桃树的第一年,就在这沉重如铁、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慢地流淌。

五指山下的光阴,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柏油。日月轮转的光影,吝啬地从头顶那线狭窄的天光中洒下,为这死寂的岩缝带来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变化。白昼与黑夜的交替,在陶舒逐渐清晰的感知中,只剩下光线的强弱和温度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差异。他的灵识大部分时间都如同沉入一潭粘稠的死水,对外界的感知变得迟钝而模糊。唯有山腹深处,那沉寂下去的、如同熔岩核心般缓慢搏动着的灼热气息,是他黑暗感知世界里唯一清晰、唯一存在的“坐标”。它像黑暗中唯一燃烧着的一小块炭火,光芒黯淡,热量微弱,却无比顽强地证明着“生命”并未完全屈服于这无边的镇压。

陶舒的根须,在这一年里,凭借着植物顽强的本能和那点微末的灵识驱动,艰难地在冰冷的岩缝中向下、向四周探索。每一次推进,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苦和岩石无情的阻隔。根尖在坚硬的矿物上撞得生疼,甚至折断。

他能“感觉”到岩石的冰冷、坚硬、以及蕴含其中的、被佛力浸染过的、排斥一切生机的死寂能量。他像是一个被活埋的人,用指甲在棺材盖上徒劳地抓挠,只为汲取一丝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空气。

他“听”到了更多。山石内部更深处传来的、极其缓慢的地下水脉流动的微弱回响,如同大地沉睡的鼾声。偶尔有微小的虫豸在岩缝更表层的土壤里蠕动爬行,带来极其短暂的、细微的生命扰动。

但这些,都无法驱散那来自山腹深处的、如同实质般的孤寂寒流。那寒流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唯一的“邻居”,那个曾经光芒万丈的存在,正在被这无情的时光和冰冷的镇压,一点一点地拖入沉寂的深渊。

直到第五十个春天的某个午后。

一股奇异的暖流,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沁人心脾的甘甜芬芳,如同最细微、最温柔的春雨,悄然无声地,穿透了五指山沉重冰冷的岩层,极其缓慢地渗透下来,浸润到陶舒那正在岩层中艰难掘进的根须末梢。

这气息……!

陶舒残留的前世记忆碎片瞬间被激活!农学博士的知识库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轰然亮起!

蟠桃!

瑶池蟠桃!

虽然这气息稀薄得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到几乎难以捕捉,但那其中蕴含的磅礴生机和独一无二的甘甜芬芳,如同刻在基因深处的烙印,绝不会错!这股气息似乎天生就与他这株桃树苗的本源有着无法言喻的亲和力,甫一接触,便如同水滴融入海绵,瞬间交融在一起!

原本在五指山沉重地气、佛门镇压法则以及孙悟空那熔岩般凶戾气息的三重压制下,生长得无比艰难、近乎停滞的树苗,如同久旱龟裂的土地突逢天降甘霖!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沉睡已久的本能被这股蟠桃气息彻底唤醒!

“嗡……”

陶舒几乎能“听”到自己体内、树身核心处,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嗡鸣!整个灵识像是被注入了一针强效的兴奋剂,骤然活跃清晰了许多倍!那些属于植物的、被压抑已久的本能,以前所未有的强度汹涌澎湃地涌现出来!

对光线的渴望!对水分的饥渴!对扎根处贫瘠岩缝中那点可怜养分的疯狂争夺欲!还有……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想要繁衍、想要“结果”的强烈冲动!

根!需要更强大、更深广、更坚韧的根!

灵识在本能的疯狂驱动下,不顾一切地压榨着那缕蟠桃气息带来的珍贵生机,如同一个赌徒押上了所有的筹码,催动稚嫩的根须向四面八方、向着更深更冷的岩层发起更猛烈的钻探!坚硬的岩石不再是障碍,而是必须征服的敌人!根尖每一次艰难的推进,都带来如同身体被撕裂般的剧烈痛楚,但这痛楚此刻反而成了燃料,刺激着灵识更加疯狂地运转!

细弱如发丝的根须,化作了最执拗、最坚韧的钻头,在冰冷死寂的岩层中顽强地掘进,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的湿气缝隙或富含矿物的脉络。它们穿透板结坚硬的土层,缠绕上冰冷如铁的黑色铁矿脉,如同饥渴的婴儿吮吸乳汁般,贪婪地汲取着其中微量的、对于桃树生长至关重要的金属元素——铁!那是合成叶绿素、进行光合作用的必需元素!前世的知识在灵识中闪耀,指导着根须更精准地寻找和吸收。

这还不够!陶舒的灵识驱动着根须,不顾一切地刺入更深、更靠近山体核心的区域!那里,五指山的镇压之力更强,地气更加沉重阴寒,但隐隐传来的、属于五行中土行的厚重、承载万物的本源力量,也被根须艰难地捕捉、吸收、转化!虽然每一次吸收都如同吞咽滚烫的沙砾,带来剧烈的灼痛和排斥感,但为了生存,为了成长,他别无选择!

根须每艰难地深入一寸,陶舒的灵识就随之清晰一分,感知的范围也扩大一分。他“看”到了山体更深处那复杂交错、如同迷宫般的岩层结构,“听”到了更深层地下水在岩脉罅隙中极其缓慢流淌的、如同呜咽般的细微回响。然而,越是深入,越是靠近那力量的源头,那来自山腹最深处、属于孙悟空的气息也越是清晰可辨。

那不再是单纯的灼热和暴戾的熔岩感。更像是一块被投入天地洪炉、被五百年无情时光和这座神山万钧重压反复捶打、淬炼、几乎要彻底崩碎的九天玄铁!那内核深处或许还残留着足以焚天煮海的滚烫不屈,但每一次微弱的搏动,每一次试图挣扎,都伴随着一种深入骨髓、足以让星辰都为之黯淡的疲倦和……一种如同宇宙真空般、吞噬一切情感和希望的、无边无际的孤寂!

那孤寂感,冰冷、纯粹、死寂,如同九幽深处永不融化的寒冰,顺着那无形的联系,顺着陶舒深入山体的根须,更加汹涌、更加清晰地传递上来!这寒意,比五指山最冷的石头更冷,比佛门镇压法则更令人绝望!它不仅仅是一种感觉,更像是一种侵蚀灵魂的毒素!

不能停!

剧痛不能停!

这蚀骨的孤寂更不能成为停下的理由!

根须的剧痛和这沉重的孤寂感,此刻反而成了最猛烈的燃料,疯狂地催动着陶舒的灵识!蟠桃的气息带来的不仅是生机,更点燃了深植于他桃树血脉深处的“结果”渴望!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强烈的念头在他灵识中如同火焰般燃烧起来:他要结果!结出最好的桃子!给石缝最深处,那个唯一能与他产生“交流”、那个正在承受着无边孤寂与绝望的存在!这是他唯一能做的!这是他存在的意义!

灵识高度集中,如同一束聚焦的激光,投射到树苗顶端那几片在微光中努力舒展的嫩叶上。光线!头顶那吝啬到极致的一线天光,就是此刻唯一可用的能量来源!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操控最精密的仪器,调整着每一片叶子的角度、朝向,力求让每一缕珍贵的、带着微弱热量的阳光,都能被叶片最大面积、最高效率地捕捉!

叶绿素——那些存在于叶片细胞中的微小绿色工厂,在灵识的强力驱动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疯狂运转起来!光能、根须艰难汲取来的水分、以及那些珍贵的矿物元素,在叶绿体这座复杂的生化工厂里,被高效地转化、合成为维系生命、催发成长的宝贵能量——葡萄糖!淀粉!以及驱动这一切的神秘灵力!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根须在撕裂的剧痛中顽强地向下、向四周延伸、分叉,编织成一张越来越坚韧的网。

枝叶在微弱的光照下竭力舒展,努力扩大着捕捉阳光的面积。

蟠桃气息带来的那一丝本源生机,在无数次濒临枯竭的边缘被反复压榨、锤炼,变得异常坚韧而内敛,如同百炼的精钢,深深融入树身的每一根纤维。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生长的本能和那个结出果实的执念在驱动着一切。

终于,在第五十个年头的某个午后,当五指山外的阳光似乎格外慷慨地洒落,穿透那一线天光,将些许暖意投在岩缝中时,陶舒那依旧不过尺许高、却透着一股顽强韧劲的瘦弱桃树苗顶端,在几片努力撑开的翠绿叶片的簇拥下,一个微小的、青涩的苞蕾,如同一个羞涩的承诺,悄然鼓起。

成了!

巨大的、纯粹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瞬间淹没了陶舒的整个灵识!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树苗的每一根纤维、每一片叶子都在因这份生命初绽的成就而微微颤抖!这苞蕾是如此渺小,如此脆弱,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其吹落,但它却是他用尽全部力气、在五指山这绝境囚笼中创造出的第一个……希望!

灵识如同一位技艺最精湛、耐心最充足的工匠,小心翼翼地引导着根须从大地深处输送上来的每一丝养分,引导着叶片从阳光中捕捉的每一缕光能,引导着树身内流转的每一分微弱灵力,全部灌注、汇聚、雕琢着那个青涩的苞蕾。

它缓慢地、肉眼几乎不可察地膨胀着,如同一个被吹起的、充满生命力的气球。色泽由最初的深青,渐渐褪去生涩,转为带着玉石光泽的莹白,最后,在苞蕾顶端,透出了一点点极淡的、如同天边最羞涩的朝霞般的粉嫩红晕。这抹红晕,是生命之火最动人的颜色。

日升月落,不知又过了多少天。当那苞蕾终于膨胀到接近婴儿拳头大小,顶部的萼片再也包裹不住内里日益饱满的果肉,悄然无声地裂开一条细微的缝隙时——

一种积蓄到顶点的饱满感,在陶舒的灵识中骤然释放!

“咕噜噜……”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死寂石缝中却清晰无比的滚动声响起!

那颗小小的、仅有婴儿拳头大小、却凝聚了陶舒五十年所有心力、所有希望、所有执念的初生桃子,终于脱离了细弱的枝头,沿着石缝内壁那微微倾斜的坡度,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它滚过粗糙冰冷的岩面,沾上些许尘土和细小的石屑,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稚嫩姿态,朝着那黑暗的、散发着灼热而孤寂气息的裂缝最深处滚去。

陶舒的灵识紧紧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追随着那颗滚动的桃子,紧张得仿佛停止了所有“思考”。心脏(如果他有的话)提到了嗓子眼。能顺利滚到吗?会不会被哪块凸起的石头卡住?他会不会……根本不屑一顾?甚至觉得这是一种打扰?

桃子滚动的轨迹有些歪斜,在一个小坡上撞上了一块凸起的坚硬石头,小小的果身弹跳了一下,然后继续向下滚动,速度似乎比刚才更快了。终于,它滚进了那最深、最暗、连陶舒的灵识感知都变得模糊不清的角落,彻底消失在他的感知范围边缘。

石缝深处,一片沉寂。

死一般的沉寂。

那灼热而孤寂的气息依旧如同亘古不变的背景,没有任何波动传来。没有陶舒想象中的好奇探询,更没有他心底深处隐秘期盼的、哪怕一丝的欣喜。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五指山,瞬间从头顶狠狠压下!所有的努力,根须钻探时撕裂般的剧痛,拼命捕捉阳光时的艰辛,日复一日的坚持和期待,仿佛都在这一刻,成了一个彻头彻尾可笑的自作多情的笑话!

原来他倾尽全力、在绝境中挣扎五十年才结出的第一个果实,在那位曾经搅动三界风云的齐天大圣眼中,渺小得如同尘埃,连一丝最微小的涟漪都无法激起。他依旧是那株无人在意的、挣扎在岩缝里的杂草。

就在陶舒的灵识几乎要被这沉重的失望彻底冻结、重新沉入那无边的黑暗与虚无时——

一只毛茸茸的、沾满泥土和早已凝固成暗褐色血痂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被遗忘、被尘封了五十年之久、关节都生了锈般的滞涩感,从最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里,伸了出来。

那只布满尘垢、伤痕累累的手掌,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笨拙的轻柔,拢住了那颗沾满了灰尘、静静躺在他脚边冰冷岩石上的小小桃子。

粗糙的、指节粗大的手指,带着一种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拂去桃子表面沾着的石屑和尘土。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上的尘埃。

死寂般的石缝最深处,响起一声极其低沉、沙哑,仿佛两块粗糙的砂纸在用力摩擦岩石的短促音节。这声音干涩、微弱,却像一道撕裂亘古黑暗的惊雷,狠狠劈在陶舒那点几乎冻结的灵识上!

“……甜。”

下一秒!

一股庞大、浩瀚、却又异常温和的力量,如同初春时节解冻的江河,带着沛然莫御的生机和暖意,毫无征兆地从那只拢住桃子的手掌中奔涌而出!这力量轻柔而坚定地瞬间包裹住陶舒扎根的整个岩缝区域,然后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他稚嫩的根须、尚显柔弱的枝干、努力舒展的叶片……以及那点微末的、刚刚经历了巨大失望的灵识核心!

“咔嚓!”

陶舒清晰地“听”到了自己体内,某种无形的、厚重的、禁锢了他五十年的枷锁,在这股温暖力量的冲刷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通透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席卷了他整个存在!那层一直束缚着灵识、让他感知浑噩、懵懂如同婴孩的厚重隔膜,消失了!世界从未如此清晰!

一个清晰无比、带着毫不掩饰的诧异和一丝尚未散尽的、源自五百年孤寂的疲惫的意念,直接在他刚刚突破桎梏、变得无比敏锐的灵识中轰然响起,如同惊雷炸响:

“咦?你这小桃树精…倒是有趣得紧!”那声音顿了顿,一种纯粹的新奇和意外带来的笑意在其中荡漾开来,“俺老孙啃了五十年的铜汁铁丸,喉咙都快磨成砂石了,倒是头一回尝到这么…嗯,有股子倔劲儿滋味的桃子。有意思!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