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老旧的白炽灯管毫无预兆地闪烁了两下,灯丝发出“滋啦——滋啦——”的轻响,像一架在角落里喘息的破旧风琴,电流不稳的杂音在过分安静的午后图书馆报刊区里拖得格外绵长。空气里沉淀着纸张特有的、带着微尘的陈旧气味,混杂着偶尔飘来的油墨味,厚重而令人微感呛鼻。
陆缨猛地从堆叠如山的硬皮文献里抬起头,脖颈因维持同一姿势太久而发出酸涩的抗议。视线有些模糊地扫过腕表,金属表盘反射着冷光——5:00。闭馆时间到了。馆内广播适时响起,冰冷、毫无感情的女声机械地重复着:“各位读者请注意,本馆将于五分钟后闭馆,请整理好随身携带的物品……”那电子合成的声音,在空旷得近乎回响的长廊和高耸的书架间碰撞、扩散,带着一种催促的漠然。
她迅速合拢面前摊开的《广告符号学演变》,硬质封皮发出沉闷的声响。纤细的手指从书页里准确地抽出那张边缘磨损、塑封下的证件照片也有些褪色的蓝色借阅证。指尖捏着薄薄的卡片,快步走向位于出口附近的还书扫描仪区。脚步落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悄无声息,只有心脏在胸腔里不期然地、一下紧似一下地撞击着肋骨,那紧迫感在周遭的静默中被放大得格外清晰。
手指即将触碰到扫描区上方那点象征读卡区的、微弱的红色感应光时,斜前方毫无征兆地、几乎是同步地伸来另一只手。
那只手比她更快,毫无迟疑。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的青筋微微凸起,连带着冷白皮肤下清晰的血管纹路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感和……距离感。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他手执一张深蓝色的硬质借阅卡,动作流畅、精准,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利落,“啪”一声轻响,卡片稳稳地覆盖在那点红光之上。
“滴——”清脆的电子读卡音瞬间响起。
陆缨伸出的手指尴尬地停滞在半空,目光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不由自主地沿着那只手臂上移。视线掠过纯黑、质地精良的运动外套肩线,落入略显随性的纯色T恤领口,勾勒出紧实脖颈的线条。灯光昏黄的光束正好从上方向下沉落,倾斜着擦过他低垂的侧脸,深刻勾勒出高挺冷峻的眉弓,微微凹陷的眼窝,以及那条如刻刀精工雕琢出的、近乎完美的挺直鼻梁。
几乎就在那光束晃过陆缨脸庞轮廓的一刹那——他的手,连同指间夹着刚移开的借阅卡,猛然顿住。一个极其微小、却绝对无法忽视的动作凝固。
陆缨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半拍,随即不受控制地加速鼓噪起来。她清晰地看见他极其细微地抬起了眼睑。
“我们……”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生涩的沙哑感,仿佛许久未曾开口说话,又或者是在竭力压抑着某种翻涌的情绪。那音色和他整个人透出的气质一样,是一种独特的、难以接近的疏离质感。他深不见底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脸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零点几秒,那双墨色的眉峰无意识地、轻轻地蹙拢,形成一个短暂的川字纹,随即又极快地松开、展平。那一瞬间闪过的困惑,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细小涟漪,却又被他自身强大的沉静迅速吞噬、抚平。那沉静太过厚重,甚至让人感到一种轻微的窒息。“……是不是在哪见过?”
闭馆的广播又一次响起,那冰冷的电子女声无情地催促着:“本馆即将闭馆,请各位读者尽快离开……”
陆缨张了张嘴,咽喉深处一阵莫名的干涩。所有的话语似乎都被他眼中那抹来不及彻底消散就被强行压下的探究与更深的沉静冻结了。
“抱歉,”他没有等她发出任何声音,方才那一点点困惑的褶皱在他脸上彻底消弭无踪,声音瞬间恢复了之前的平稳无波,甚至更冷硬了几分,“可能认错了。”他干净利落地将手中深蓝色的借阅卡收起,插回口袋。动作没有丝毫迟滞,侧身一步,恰到好处地让开了扫描口的位置。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自然地投向斜上方的某个指示牌,或是匆匆经过的某个身影,仿佛前一秒那句令人心悸的问话和他眼神里刹那的波动,从未发生过,只是陆缨这个困倦午后产生的一段毫无逻辑的幻觉。
陆缨定了定神,指腹下的借阅证塑料边缘传来一阵冰凉。她将自己的卡片用力按向那点红光。屏幕上闪过她模糊的照片和名字——“陆缨”。再抬头时,那个穿着黑色外套的高大背影,已经无声地汇入门口零散稀疏的人群中。剪裁精良的黑色外套衬得肩背线条利落挺拔,长腿迈开的步幅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沉静自信。他一步步向前,最后一点从旋转玻璃门缝隙涌入的灰白天光吞没了他的背影,消失得干脆利落。
“喂喂喂!看见没?刚刚过去那个!”身后传来压低却难掩激动的惊呼,是同系两个刚整理好书包的女生,目光牢牢锁在漆曜消失的门口方向。
“看见了看见了!是漆曜啊!法学院大四那个!”
“对!就是他!又刚从校外律所实习回来吧?天,感觉他气质更冷了……像块移动的冰山……”
“想什么呢?这种‘孤峰’级别的存在,是多少届女生心里‘高不可攀’的同义词知道吗?听说他家境……啧啧啧,根本跟我们不是一个次元的……能看上谁啊?”
“漆曜……”陆缨在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指尖下意识地用力摩挲着借阅证粗糙且有些尖锐的塑料边缘,那棱角微微刺痛了皮肤。
原来是他。
那个存在于无数女生带着向往与叹息的低语中,那个被贴上“可远观不可亵玩焉”标签的名字,像一座难以企及的雪峰。难怪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会如此具体,像是身体力行地在周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旁人无法逾越的界限。
她加快脚步走出图书馆。傍晚的风迎面扑来,带着都市特有的微凉与尘埃气息,瞬间吹散了馆内凝固滞重的空气,也带走了脸上残留的微不可察的烫意。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仅有短暂交集的名字“漆曜”、以及那张英俊得令人过目难忘却又写满疏离与片刻困惑的脸庞,一同按进了记忆深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一场寻常的萍水相逢罢了,不值一提。她这样告诉自己。
陆缨的生活节奏像一台精密调校过的仪器。课程表、打工时间表、穿梭于学校图书馆和校外那间狭小陈旧出租屋之间的轨迹,构成了循环往复的三点一线。图书馆那一幕偶遇,如同一颗被投入平静水面的小石子,掀起的涟漪虽在最初让水面荡开短暂的波纹,但终究难敌汹涌的现实洪流,很快被日复一日的奔波、疲惫和生活的具体压力冲刷干净,沉入水底,再无痕迹。
傍晚六点四十分,窗外的天色已被浓稠的夜色彻底覆盖,老式小区里高大的梧桐树只剩下模糊的、墨色的剪影,在风中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出租屋内狭小逼仄,几件旧家具在昏暗中沉默着,像蛰伏的兽。唯有书桌上那盏光线微弱的旧台灯,在角落的方寸之地,倔强地撑开一小片昏黄的、带着暖意的光域。陆缨趴伏在桌沿,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艰难地移动,发出单调的、有些刺耳的“沙沙”声。眼皮重如千钧,沉甸甸坠下的睡意像浓得化不开的墨汁,一波波冲击着她清醒的堤岸。
嗡——嗡嗡——!桌上那只屏幕边缘已有细密裂纹的老旧手机猛地发出尖锐的震动声响,同时亮起刺目的白光,瞬间撕开了小屋的昏暗宁静。
屏幕上跃动着“周思思”三个字。陆缨划开接听键,几乎是凭借本能地将冰凉的听筒稍稍拿远了几公分。
“缨缨!亲!救命啊!天要塌了!!!”周思思急切清脆、如同热锅上爆豆子的声音带着巨大的能量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我哥!我哥那个倒霉催的小破店!新招的吧台小妹来了才两天!招呼不打一个直接消失!今天晚上店里爆满,人都要挤爆了!后厨就我哥一个人忙活,我隔着电话都听见锅铲要抡飞了!缨缨缨缨!现在只有你能拉兄弟一把了!江湖救急啊我的菩萨!”
陆缨抬手用力揉了揉酸胀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强忍着涌上来的哈欠带来的生理性泪水:“思思……我今天……跑了一整天……不行了……好困……”声音都带着浓浓的倦意,软绵绵的。
“一小时!不不不,算我求你,就五十分钟!五十分钟行不行!”周思思的声音拔高了八度,背景里锅碗瓢盆叮咣乱响、人声沸反盈天的噪音清晰传来,“你什么都不用干!就往吧台后面一坐!就负责点个单收个钱!顶多倒个饮料啤酒!真的累不着你筋!缨缨!救命钱我给你按三倍结算!翻三倍!拜托拜托我的亲祖宗!!!”
就在这时,出租屋那盏唯一能照亮书桌的老旧吊灯,发出“啪”的一声极其干脆的轻响——灯管彻底熄灭!仿佛是对所有承诺和诉苦的冷酷嘲弄。完全的、浓稠的黑暗毫无征兆地、瞬间降临,瞬间吞噬了那方小小的、脆弱的“光之岛”。陆缨只能感受到贴在耳朵上的手机传来的滚烫温度,以及听筒里周思思尖锐到嘶哑的恳求声,还有不远处透过薄薄墙壁传来的房东太太拔高的、愤怒的嗓门——正和邻居为谁该分摊本月突然高昂的电费而激烈争执。各种声音,恳求的、嘈杂的、抱怨的、争执的,像无数条冰冷的细蛇,钻进她的耳朵,勒紧她的神经。屋角传来的、因年久失修而特有的、混杂着霉味和湿气的阴冷气息,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刺鼻。
她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闭紧了双眼,手机屏幕微弱、幽冷的光芒映亮了她脸上那层被巨大疲惫覆盖的、近乎认命的无奈。
“……地址发我。”
电话那头立刻爆发出足以震破耳膜的、如蒙大赦般的欢呼尖叫:“我就知道你心软你最大好人你是天使下凡!缨缨我爱你!!地址就是‘夜宴’!老地方你知道的!路口进去第一个巷子口!赶紧来!路上小心!!!”电话挂断前的最后一秒,陆缨还隐约捕捉到周思思用尽全身力气压过所有噪音的咆哮:“哥!!!坚持住!再挺五分钟!我的神!我的菩萨!要来救我们了!!!”
黑暗中,陆缨疲惫地、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摸索着撑住书桌边缘站起身,凭借肌肉记忆在黑暗中摸索着椅背上的外套。额角和两侧太阳穴的位置,那熟悉的、如同被细绳捆紧般的闷痛,又开始一丝丝地、缓慢地勒紧。
“夜宴”挤在都市里一片新旧杂陈、喧嚣混乱地带的深处。它藏身于一条狭窄的老巷口,店名用刺眼的、闪烁着霓虹灯管缠绕勾勒,像一道强行撕开夜幕的口子。即使还隔着半条街道的距离,那震耳欲聋、饱含重低音的巨大声浪就裹挟着滚烫的空气、狂躁的节奏感,毫不留情地破开那层薄薄的玻璃门,汹涌地冲刷着行人的耳膜和胸腔。
这是周思思哥哥捣鼓的融合型小店——外围是吧台区域,临着满是油烟和人流的巷子口,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能看到街道;里面则完全是烟雾缭绕的烧烤烟火人间,人声鼎沸。周思思眼尖地捕捉到陆缨推开那扇沉重玻璃门的身影,像终于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扑过来,二话不说就把一个连着收银机线缆的小型可携式扫码器往她脖子上一套,嘴里像机关枪一样迅速交代:“主要收银!简单饮料!可乐雪碧啤酒!鸡尾酒让客人扫码自己点!先应付着!顶住!”话音未落,就被后厨方向传来的一声撕裂般、带着哭腔的嘶吼“周哥!羊腰子烤糊了!炉子冒烟啦!”给瞬间拽走。
陆缨几乎是瞬间就被这巨大的喧嚣旋涡所裹挟、淹没。陌生人的点单声、划拳声、催促声、抱怨声、音乐里的嘶吼声,汇成一片几乎不分贝数的嘈杂音墙,排山倒海般冲击过来。她必须一次次侧过头,努力将耳朵凑近那些被酒精刺激得口齿不清、语速飞快的顾客。
“冰百威!再来三瓶!”
“两杯那个什么冰茶!长岛的!”
“羊肉串!十串!快点啊姑娘!”
吧台上方的顶灯调得很昏暗,光怪陆离,偶尔有彩球灯晃过,只能勉强辨识人脸。连接扫描枪的信号也时断时续,有时发出令人烦躁的“滋…滋…”盲音。每一次扫码、每一次找零,她都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惕地留意着那些酒劲上头、动作粗鲁的客人伸过来的手或晃动的身体。她感觉自己全身的神经都紧绷到了极限,像一根随时会崩断的弦,努力维系着摇摇欲坠的秩序,抵御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压力。吧台外侧是群魔乱舞的喧嚣,酒杯猛烈相撞,餐盘叮当作响。她只能努力低下头,将目光锁定在眼前方寸的收银屏和酒水上,尽力不去在意玻璃窗外路过行人投来的好奇目光,更不去管吧台内座那些肆无忌惮打量她——这个明显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救火队员”的各种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