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梅雨季的铁皮盒

消毒水的气味像一张潮湿的网,裹住了市立医院七楼的走廊。

林小满盯着走廊尽头的电子钟,分针走过“3“的瞬间,病房里传来玻璃器皿碰撞的轻响——是母亲陈素芳在收拾床头柜上的搪瓷缸,她总说塑料杯装热水有怪味,哪怕住院也要让丈夫从家里搬来那套蓝白相间的旧搪瓷杯。

“小满,把柜子第三层的毛巾递给我。

“母亲的声音带着久病的沙哑,却依然透着不容置疑的利落。

林小满拉开木质衣柜,樟脑丸的气味混着阳光晒过的棉麻味涌出来,最下层整整齐齐码着叠成豆腐块的睡衣,往上是几包未拆封的护理垫,第三层角落躺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她记得这是小时候家里装零钱的盒子,后来不知何时消失了,没想到会出现在母亲的衣柜里。

铁皮盒边缘硌得掌心发疼,林小满刚要递过去,盒盖突然“啪嗒“翻开,一张褪色的糖纸顺着缝隙滑出来,飘落在她脚边。淡粉色的糖纸上印着模糊的水蜜桃图案,边缘因反复折叠起了毛边,右下角还有块深褐色的渍,像滴干了的眼泪。

“扔了。“母亲的声音突然绷紧,正在拧毛巾的手顿在半空,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林小满弯腰捡起糖纸,指尖触到纸面凹凸的纹路,记忆突然如潮水翻涌——1998年的夏天,她蹲在巷口捡了张同样的水蜜桃糖纸,刚要放进书包,就被下班回来的母亲一把夺走,“捡什么破烂!脏死了!“那时母亲的手很烫,掌心的茧子擦过她的手背,糖纸在母亲指间发出清脆的响声,像只被掐断翅膀的蝴蝶。

“妈,这是......“话没说完,铁皮盒里又滑出几张糖纸:橘子味的橙黄色,荔枝味的淡粉色,还有张少见的薄荷味绿糖纸,边缘用银色油墨印着细碎的花纹。林小满数了数,总共十二张,每张都被小心地叠成四方形,边角对齐得像母亲叠的睡衣。

“都说了扔了!“母亲突然提高声音,搪瓷缸重重磕在床头柜上,褐色的中药汤溅出来,在床单上洇出深色的印子。父亲林建国刚好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保温桶,见状赶紧放下东西去擦床单,“你妈最近脾气躁,医生说......“

“我没躁。“母亲别过脸去,盯着窗外灰蒙蒙的雨幕。她的头发因化疗掉了大半,浅蓝色的病号服松松垮垮挂在肩上,锁骨处的骨头凸得吓人,可说话时的语气还是当年那个能把一年级的林小满训到哭的班主任陈老师——严厉、果断,带着不容反驳的威严。

林小满捏着糖纸往后退了半步,糖纸在指缝间发出细碎的响。她忽然想起上周整理母亲的书桌时,在教案本里发现的那张体检报告:“胃窦腺癌,进展期“,字迹被水晕开,在“进展期“三个字下面,有行极小的、像是用铅笔反复描过的字——“小满最爱吃水蜜桃糖“。

雨越下越大,窗玻璃上的水痕蜿蜒成河。林小满把糖纸小心地塞回铁皮盒,指尖触到盒底硬硬的东西,翻过来一看,竟是张泛黄的老照片:扎着麻花辫的母亲蹲在青石板路上,怀里抱着个穿开裆裤的小女孩,小女孩手里举着张糖纸,阳光从背后照过来,把糖纸映得半透明,像只正要展翅的蝴蝶。

“这是......外婆?“林小满认出照片里的小女孩是自己,可母亲旁边的女人,她只在相册里见过几次——外婆陈月兰,在她五岁那年就去世了,听父亲说,外婆是小学老师,会用糖纸教母亲识字,后来得了重病,临终前把攒了半年的糖纸都留给了母亲。

母亲没说话,伸手要关铁皮盒,却在碰到照片时突然顿住。她的指尖轻轻划过照片里女人的脸,喉结动了动,声音突然轻得像片雨丝:“你外婆走的时候,攥着张糖纸不肯放,说......说糖纸能把苦日子包成甜的。“

走廊里传来护士推车的声响,金属轮子在地面滚出规律的“咔嗒“声。林小满忽然想起童年无数个夜晚,母亲在台灯下批改作业,她趴在旁边折糖纸,母亲总会头也不抬地说:“别玩了,作业写完了吗?“那时她总以为母亲讨厌糖纸,直到此刻看着铁皮盒里整齐的十二张糖纸,才发现那些被没收的糖纸,原来都被母亲藏在了时光的褶皱里。

“妈,你留着吧。“林小满把铁皮盒推回母亲手边,糖纸在盒里发出沙沙的响,像童年巷口的风,吹过晾衣绳上的蓝布衫。母亲没接,手却慢慢蜷起来,覆在铁皮盒上,指腹摩挲着盒盖上生锈的花纹,忽然说:“你小时候总偷攒糖纸,有次为了捡马路边的糖纸,差点被自行车撞了......“

她的声音渐低,最后消失在雨声里。林小满忽然想起那个午后:七岁的自己蹲在马路牙子边,盯着张被风吹得乱转的荔枝糖纸,没注意到身后驶来的自行车,是母亲突然冲过来,把她一把拽进怀里,糖纸却被风卷着,飘进了路边的排水沟。母亲蹲下来盯着她,眼睛里映着正午的太阳,比糖纸还要亮,“小满,以后别捡了,脏。“那时的她没听懂母亲声音里的颤抖,只看见母亲鬓角沾着的草叶,和自己手里攥着的半张被揉皱的糖纸。

病房里静得能听见中药汤在保温桶里咕嘟冒泡的声音。父亲擦完床单,悄悄把林小满拉到走廊,从口袋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包水果糖:“你妈不让我告诉你,可她总盯着病房楼下的小卖部发呆......这些是她偷偷买的,说等出院了,要把糖纸洗干净,给你叠千纸鹤。

塑料袋在手里发出清脆的响,林小满盯着里面的水蜜桃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被没收的午后。原来有些爱,就像糖纸的褶皱,当时只觉得硌手,多年后摊开,才看见里面藏着整个夏天的阳光。

雨还在下,远处传来打雷声。林小满撕开一包糖,把糖塞进母亲手里,自己把糖纸小心地展平,铺在床头柜上。淡粉色的纸面上,水蜜桃的图案在灯光下渐渐清晰,边缘的毛边像母亲鬓角新长出的绒毛,柔软得让人心疼。

母亲捏着糖,忽然笑了,笑得很轻,却让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她指着糖纸右下角的褐斑:“当年你偷喝糖水,把糖纸沾湿了,哭着说再也叠不了蝴蝶......“话没说完,声音突然哽咽,她慌忙别过脸去,盯着窗外的雨幕,可林小满还是看见,有滴眼泪落在糖纸上,晕开的水痕,像朵慢慢绽放的花。

铁皮盒在床头柜上泛着温润的光,十二张糖纸在盒里轻轻晃动,像十二只沉睡的蝴蝶。梅雨季的风掀起窗帘角,带着远处栀子花的香,飘进病房,落在那张被眼泪打湿的糖纸上——有些秘密,终将在时光的雨水里舒展;有些爱,终将在褶皱的尽头,露出最甜的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