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AR滤镜里的恋人

洛杉矶清晨的阳光带着一种过于直白的热情,毫无遮拦地泼进酒店房间。贺可卿被窗外尖锐的警笛声惊醒,有那么几秒钟的恍惚,不知身在何处。薄窗帘挡不住的光线在墙壁上投下明晃晃的方块,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地毯散发的陈旧霉味。

赵晓芸顶着一头乱发从浴室探出头,牙膏沫沾在嘴角:“快!环球影城走起!攻略说早到半小时,少排两小时队!”

贺可卿揉着酸胀的太阳穴,打开手机。微信图标上刺眼的红点——李渲的对话框堆叠着未读消息,最新一条是凌晨三点发的:「可卿,省厅的借调通知今天最后一天签字确认,等你回复。」她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像被无形的冰凌冻住。省城,编制,两居室,李渲那张平静可靠的脸……一条被规划得笔直稳妥的路。

她烦躁地关掉对话框,手指无意识地下滑刷新朋友圈。

一条动态像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她的眼底。

Fang (NYC):

Disneyland Park, Anaheim

配图:一只巨大的米妮气球飘在湛蓝得近乎虚假的天空下,背景是童话城堡梦幻的尖顶。没有自拍,没有文字,只有这个刺眼的地理定位。

Anaheim.

贺可卿猛地坐直身体,心脏在肋骨下狂跳起来,昨夜地铁通道里流浪汉空洞的眼神和冰冷的恐惧瞬间被灼烧殆尽。她手指颤抖着点开地图APP,输入起点“Universal Studios Hollywood”,终点“Disneyland Park”。屏幕上跳出一条淡蓝色的路线,末端那个小小的米奇头像仿佛在嘲讽她。

车程:约1小时。

仅仅一小时的车程。太平洋的万顷波涛、十多个小时的飞行、签证官审视的目光、地铁通道里的狂奔……所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千山万水,在洛杉矶这个庞大的城市肌理上,被压缩成了地图上一条短短的光标。

“看什么呢?魂都没了?”赵晓芸凑过来,湿漉漉的头发蹭到贺可卿的脸颊。她的目光落在贺可卿的手机屏幕上,瞬间倒吸一口凉气:“我靠!施方?!他在迪士尼?!这么近?!”

近。这个字像一颗滚烫的炭,掉在贺可卿的心上。

“要……要找他吗?”赵晓芸的声音带着兴奋的试探,“缘分啊姐妹!这都不冲?”

贺可卿没说话,手指死死捏着手机边缘,指节泛白。地图上那个小小的米奇头像和施方直播时漫不经心的琥珀色眼眸在她脑中重叠、撕扯。她想起他指尖在键盘上跳跃的流畅,想起他说“下次来纽约”时眼底闪烁的光,也想起他叫她“大姐”时那点懒散的调侃。巨大的渴望和同样巨大的怯懦在她胸腔里猛烈冲撞,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环球影城入口处人声鼎沸,空气里弥漫着爆米花的甜腻和防晒霜的化学气味。巨大的霍格沃茨城堡模型在阳光下闪耀,过山车从头顶呼啸而过,带来一阵阵兴奋的尖叫浪潮。贺可卿却像被隔绝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外界的喧嚣模糊不清,只有心脏沉重擂鼓的声音清晰地震动着耳膜。

她点开施方的头像,他的朋友圈干净得过分,最新一条就是那个孤零零的迪士尼定位。她退出,打开自己的朋友圈编辑页面。手指悬在键盘上,删删改改。最终,她只发了一句话,配图是洛杉矶机场落地时拍的、一片模糊的舷窗外的灯火:

在听你最喜欢的歌。(附一首《California Dreamin’》的分享链接)

发送。手机屏幕暗下去,又很快被她按亮。没有红点。她把它塞进背包最里层,像藏起一个滚烫的秘密。

“啊啊啊!哈利波特!我的青春!”赵晓芸拽着贺可卿冲进对角巷的复制品,满眼都是魔杖店和黄油啤酒的招牌,兴奋得像个孩子。穿着巫师袍的工作人员挥舞着魔杖,念着拗口的咒语,逗得游客哈哈大笑。

贺可卿强迫自己融入。她们排队坐上了“哈利波特与禁忌之旅”,在幽暗的古堡里随着魔法扫帚上下翻飞,摄魂怪的寒气仿佛穿透了屏幕。失重感让胃部翻腾,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大笑。当巨大的火龙喷出虚拟的火焰,热浪扑面而来时,赵晓芸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激动地大喊。

贺可卿也尖叫了,用尽全力。仿佛要把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混乱、期待、恐惧都喊出去。然而,当设备缓缓停下,灯光亮起,她做的第一件事是颤抖着手掏出手机。

屏幕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来自那个头像的回应。朋友圈只有零星几个点赞和赵晓芸的评论:“姐妹你啥时候喜欢这歌了?[坏笑]”

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然后沉甸甸地向下坠去。洛杉矶正午的阳光透过高高的棚顶玻璃洒下来,暖洋洋的,却驱不散她指尖的冰凉和心底蔓延开来的寒意。那些精心营造的魔幻场景,那些逼真的特效和欢笑的人群,在她眼里瞬间褪色,变得虚假而遥远。

“怎么了?”赵晓芸察觉了她的不对劲,脸上的兴奋褪去,担忧地看着她。

“没事,”贺可卿扯出一个笑容,把手机塞回口袋,“有点晕,可能刚才晃得太厉害。”

赵晓芸没再追问,只是默默挽紧了她的胳膊。接下来的时间里,贺可卿像个提线木偶,跟着赵晓芸穿梭在变形金刚的战场、辛普森一家的搞怪小镇、侏罗纪公园的激流勇进……她配合地拍照,机械地微笑,在赵晓芸兴奋地指着某处时点头附和。但她的眼神始终是飘忽的,心神被口袋里那个沉默的手机牢牢攫住。每一次震动(多半是李渲的催促或无关紧要的群消息)都让她心跳加速,随即又陷入更深的失望。

施方那条迪士尼的朋友圈,像一个悬在头顶的诱饵,又像一道无声的嘲讽。他就在那里,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他看到了吗?他懂了吗?他……在意吗?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里盘旋,啃噬着本就不多的快乐。

傍晚时分,当她们拖着疲惫的双腿和装满纪念品的袋子走出环球影城大门时,喧嚣了一整天的兴奋感早已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失落取代。夕阳正在西沉,将洛杉矶的天际线涂抹成一片浓郁的金红与橙紫。

赵晓芸看着贺可卿苍白的侧脸和眼底挥之不去的阴翳,叹了口气。她没有再提施方,只是用力揽住贺可卿的肩膀:“走!带你去个好地方!看日落,治愈一切!”

她们没有打车,而是跳上了一辆晃晃悠悠的旧式电车。电车沿着海岸线缓慢行驶,车窗大开,带着咸腥味的清凉海风猛烈地灌入,吹乱了她们的头发。城市的喧嚣被抛在身后,视野逐渐开阔。蔚蓝的太平洋在眼前铺展开来,无边无际。

电车最终在一个僻静的海岬观景台停下。这里没有拥挤的游客,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永恒轰鸣。巨大的棕榈树在晚风中摇曳着剪影。她们走到观景台边缘的木栈道上,扶着冰凉的栏杆。

太阳正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沉入海平线。它像一个巨大的、熔化的金球,将天空点燃成一片燃烧的锦缎。玫瑰金、火焰橙、深邃的紫罗兰……这些浓烈到极致的色彩倒映在微微起伏的海面上,又被海浪揉碎成无数跳跃的、流动的金箔。整个世界仿佛都浸泡在这片辉煌而温柔的光辉里。

贺可卿怔怔地望着。海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发烫的脸颊,吹干了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一点微凉的湿意。胸腔里那股郁结的、焦灼的、关于施方、关于李渲、关于这场冲动旅行的烦闷,在这片磅礴的自然奇观面前,似乎被短暂地稀释了。

“真美……”她喃喃道,声音被海风吹散。

“是吧!”赵晓芸掏出手机,“快!站过去,给你拍张背影!绝美氛围感大片!”

贺可卿依言走到栈道最前端,背对着镜头,面朝大海。落日熔金,将她的身影勾勒出一道纤细而孤独的金边。海风鼓起她宽松的衬衫,发丝狂舞。她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咸味和海藻气息的空气。

在赵晓芸按下快门的瞬间,贺可卿对着那片燃烧的大海和即将沉没的落日,在心底无声地、无比虔诚地许下了一个愿望。那愿望并非关于某个具体的人,更像是一种对未来的模糊期许:‘愿自己有勇气,不再追逐幻影;愿自己能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脚踏实地的温暖。’夕阳最后的余晖吻上她的睫毛,像一句温柔的祝福,又像一场盛大的告别。

赵晓芸看着手机屏幕里那张照片——金色的海天之间,一个渺小却倔强的剪影。她走过去,把手机递给贺可卿看:“喏,许了什么愿?是不是跟那个‘消失的网友’有关?”

贺可卿看着照片里那个被光芒包裹的背影,笑了笑,笑容里有释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秘密。”她把这张照片设为了朋友圈背景图,配了一句简单的话:

日落大道。

接下来的几天,她们一路向北。

旧金山的寒意比洛杉矶更甚。雾气像巨大的白色幽灵,时常在清晨或傍晚从金门大桥的方向弥漫过来,无声无息地吞噬掉色彩鲜艳的维多利亚式建筑“彩绘女士”(Painted Ladies)。她们裹着厚外套,坐着铛铛车(Cable Car)在起伏陡峭的街道上穿行,车身随着轨道发出有节奏的“铛铛”声和缆绳紧绷的摩擦声。渔人码头(Fisherman’s Wharf)的海狮在木板上慵懒地晒着时隐时现的太阳,发出粗嘎的叫声,空气里弥漫着海鲜的腥气和炸薯条的油腻。

在九曲花街(Lombard Street),那条被誉为“世界上最弯曲的街道”的顶端,贺可卿望着下方如蛇般蜿蜒盘旋、两旁开满绣球花的车道。一辆红色跑车正小心翼翼地向下行驶,引来游客的阵阵拍照。她举起手机,拍下这标志性的场景,发朋友圈,配文:

曲折迂回,终点未知。

定位精准无误。她盯着发送成功的提示,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说:他总会看到了吧?旧金山和洛杉矶,总有一个地方能触动他?

手机安静如初。只有李渲发来一张图片——是省厅人事处的借调通知书扫描件,红色的公章清晰刺目。下面跟着一行字:“可卿,我这边不能再拖了。你的决定?”冷冰冰的,像一个倒计时的催命符。

在充满嬉皮士气息的卡斯楚区(Castro District),彩虹旗在微凉的空气中飘扬。她们路过一家挂着“Love is Love”霓虹灯牌的小酒吧,里面传出节奏轻快的电子乐。贺可卿的目光被酒吧门口一对正在拥吻的情侣吸引,他们笑得那么灿烂,旁若无人。她下意识地又拿起手机,拍下酒吧招牌和远处街道的景深,没有配文,只发了一个定位。

Castro Street, San Francisco

发送。等待。依旧是石沉大海。

晚上,她们住在联合广场附近一家颇有历史感的小酒店。窗外是旧金山璀璨却冰冷的夜景。贺可卿躺在床上,一遍遍刷新着施方的朋友圈。那条迪士尼的定位像一根刺,扎在那里,再无更新。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旧金山冰冷的海水里。一种被刻意忽视的羞耻感,伴随着连日积累的疲惫和失望,终于汹涌地淹没了她。

她像个小丑。一个在异国他乡,对着空气表演独角戏的小丑。那些精心挑选的角度、那些意有所指的配文、那些精准的定位……像一个绝望的赌徒,把仅剩的尊严一次次押上赌桌,却连庄家的影子都看不到。施方看到了吗?他一定看到了。他只是……选择了无视。或者,更残忍的是,他根本不在意,甚至觉得可笑。

赵晓芸洗完澡出来,看到贺可卿蜷缩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肩膀微微耸动。她默默叹了口气,走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背。

“卿卿,”赵晓芸的声音很轻,“别这样。为一个……可能根本没把你当回事的人,不值得。”

贺可卿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得更深。枕头很快濡湿了一小片。旧金山的夜雾,仿佛也弥漫进了这间小小的房间。

带着旧金山的湿冷和心头的郁结,她们继续南下,来到阳光明媚的圣地亚哥(San Diego)。

这里的阳光似乎拥有某种魔力,比洛杉矶的更纯净、更温暖。蔚蓝的太平洋在这里呈现出令人心醉的蒂芙尼蓝色。她们去了海洋世界(SeaWorld),看巨大的虎鲸跃出水面,激起如雷的掌声和漫天水雾。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落在贺可卿的脸上,带来一丝清凉。她看着驯兽师与海豚亲密无间地互动,听着观众席上孩子们纯真的欢笑,紧绷的神经似乎被这纯粹的快乐轻轻抚慰了一下。

在拉霍亚海湾(La Jolla Cove),成群的野生海豹和海狮慵懒地躺在礁石和沙滩上晒太阳,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海洋生物特有的气味。海浪温柔地拍打着海岸线,发出舒缓的哗哗声。海鸥在头顶盘旋鸣叫。贺可卿脱了鞋袜,赤脚踩在细腻微凉的沙滩上,任由海浪一次次涌上来,漫过脚踝,又悄无声息地退去。一种久违的平静,随着海水的节奏,缓慢地浸润着她疲惫而焦灼的心。

她举起手机,拍下眼前的美景:慵懒的海豹,波光粼粼的海面,远处悬崖上的豪宅,还有自己印在沙滩上的脚印。阳光很好,风很温柔。她编辑朋友圈:

太平洋的风,有自由的味道。La Jolla Cove, San Diego

发送。这一次,她的心湖只泛起一丝微澜,很快就平静了。期待的火苗,在经历了旧金山那晚的冷水浇头后,已经微弱得几乎熄灭。她甚至不再去频繁地刷新手机。施方的沉默,像一道厚重的闸门,将她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关在了门外。

傍晚,她们来到科罗拉多岛(Coronado Island),踏上了那座著名的、拥有百年历史的科罗拉多酒店(Hotel del Coronado)前的宽阔沙滩。夕阳将巨大的木质酒店建筑染成温暖的蜜糖色,长长的木栈道伸向大海。沙滩洁白细腻,踩上去柔软得像面粉。

贺可卿独自沿着海边慢慢走着。夕阳将她长长的影子投在湿润的沙滩上。海风温柔地拂过她的发梢和衣角。她停下脚步,面向着沉入海平线的落日。巨大的火球将天空和大海都染成一片辉煌的金红,海鸥的剪影在光晕中划过。

她静静地看着。没有举起手机。没有分享定位。没有意有所指的配文。只是纯粹地看着。感受着脚下沙粒的细腻,感受着海风的清凉,感受着阳光最后的暖意一点点消散,感受着内心那片喧嚣过后的、巨大的、空旷的宁静。

赵晓芸在不远处用长焦镜头捕捉着这一刻。镜头里的贺可卿,只是一个渺小的、安静的剪影,融入了天地海之间的壮阔与温柔里。没有纠结,没有期盼,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平静。

当最后一缕金光消失在海平面之下,深蓝色的夜幕悄然铺开,几颗早起的星星迫不及待地闪烁起来。贺可卿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赵晓芸久未见到的、轻松而释然的微笑。

“走吧,晓芸,”她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像退潮后的沙滩,“我们回去。”

圣地亚哥的星光下,那个关于“海市蜃楼”的幻梦,终于无声地碎裂、消散在太平洋的风里。她不再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的回应。旅途还在继续,但方向已经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