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帐篷帆布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张小满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后颈被冷风灌得发凉。
他望着三炮又一次猫着腰钻进指挥所,靴底的积雪在雪地上拖出两道模糊的痕迹——这是今晚第七次了。
“老陈。“他凑近蹲在篝火旁的陈铁柱,喉咙里像塞了团冻硬的棉絮。
陈铁柱正用刺刀挑开队员们交上来的物件:半块缺角的烟嘴、磨秃了的铅笔头、褪色的全家福。
听见声音,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挤成了网,“咋?“
“王二栓、刘大麻子,还有三炮。“张小满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怀里的铜怀表,金属凉意透过粗布衣裳渗进皮肤,“他们平时都在后勤队劈柴烧饭,今晚指挥所的门帘掀了七回,回回都有他们。“
陈铁柱的刺刀尖“当“地戳在冻土上。
他眯起眼望向三十步外的指挥所,门帘被风掀开一角,漏出昏黄的马灯影。
王二栓弓着背退出来,怀里揣着个布包,走得急了踉跄一下,布包摔在雪地里——露出半截油亮的日本军靴。
“操!“陈铁柱猛地站起来,羊皮帽带被风扯得噼啪响。
他抓起靠在树桩上的步枪,枪托撞得松枝簌簌落雪。
张小满跟着起身,怀表里的铜片和金狗子地窖里捡的六瓣梅花铜牌相撞,发出清脆的“叮“。
这声音混在风声里,像根细针扎进他太阳穴——父亲临死前说的“跟着怀表走“突然在耳边炸响。
“跟紧。“陈铁柱的声音像块冻透的铁。
两人猫着腰摸向指挥所,雪地在脚下发出“咯吱“的轻响。
离门还有五步,里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后半夜三点,村东头老槐树下——“
“砰!“
陈铁柱的步枪托重重砸在门框上。
门帘“刷“地被掀开,刘大麻子正往怀里塞张纸,见了人,脸白得像刚下的雪。
三炮的手还搭在火盆边,火星子溅在他手背上,烫得他猛地缩回手,却不敢叫出声。
“都站着干啥?“陈铁柱把枪栓拉得哗啦响,“把怀里的东西掏出来。“
刘大麻子抖着手摸出张皱巴巴的纸,边角印着关东军的樱花纹章。
三炮磨蹭着不肯动,张小满眼尖,瞥见他棉袄里露出半截红布——和三天前在金狗子地窖发现的红绳头一模一样。
“搜他。“陈铁柱咬着后槽牙。
张小满扑过去,手指刚触到三炮的腰,对方突然暴起,用头撞向他面门。
剧痛中,张小满踉跄着栽进雪堆,却死死攥住了从三炮怀里掉出的东西——是封没封口的信,墨迹未干的“野熊计划“四个字刺得他瞳孔收缩。
“跑!“三炮吼了一嗓子,转身往林子里钻。
陈铁柱的枪响了,子弹擦着他耳朵飞过。
张小满抹了把脸上的雪,看见月光下三炮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老长,像条急于逃脱的蛇。
“追!“陈铁柱拽着他往林外跑,“那孙子要去给鬼子报信!“
雪深没膝。
张小满的棉鞋早湿透了,每一步都像踩在冰碴上。
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混着陈铁柱粗重的喘息。
两人追出二里地,三炮的身影突然消失在山坳里——那是去鹰嘴村的必经之路。
“蹲守。“陈铁柱拽着他躲进灌木丛,枯枝戳得后背生疼,“鬼子的联络人肯定会来。“
山风卷着雪粒灌进领口,冻得张小满牙根打战。
他望着陈铁柱的侧脸,老兵的睫毛结了层白霜,眼睛却亮得像淬过火的刀。
时间过得慢极了,怀表的滴答声在他耳边放大,一下,两下,当指针指向三点整时,山坳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两个伪军模样的人摸黑过来,其中一个压低声音:“三炮?“
“在这儿!“三炮从石头后钻出来,手里举着个油纸包,“据点的位置都标好了,还有......“
“动手!“陈铁柱的声音像根绷紧的弦。
张小满抄起预先准备的石块砸向左边的伪军,“砰“地砸中对方膝盖。
陈铁柱的步枪托砸在右边那人后颈,两人闷哼着栽进雪堆。
三炮转身要跑,却被张小满从背后扑住,两人在雪地里滚作一团。
“小崽子找死!“三炮掐住张小满的脖子,指甲几乎要抠进皮肉。
张小满想起父亲被刺刀捅穿胸口的模样,想起金狗子地窖里那具冻成冰雕的孩子尸体,一股血冲上头顶。
他张嘴咬住三炮的手腕,铁腥味在嘴里炸开。
三炮惨叫着松了手,张小满趁机摸出怀里的铜牌,照着他太阳穴砸下去——六瓣梅花的棱棱角角陷进肉里,血珠混着雪水渗出来。
陈铁柱踢开三炮的刀,用绳子把人捆了个结实。
他翻着三炮怀里的油纸包,突然“咦“了一声,抽出张泛黄的信纸:“青鸢计划?“
张小满凑过去,见信纸上写着:“三日后午夜,持六瓣铜章者可入密库。“他猛地摸出怀里的铜牌,月光下,梅花纹路与信纸上的压痕严丝合缝。“这是......“
“你爹的怀表能和这铜牌拼地图。“陈铁柱的声音突然发哑,“看来当年那批物资,和青鸢计划脱不了干系。“
远处传来狗吠。陈铁柱猛地抬头:“伪军追来了!“
果然,林子里亮起几盏马灯,吆喝声像潮水般涌来。
陈铁柱抄起步枪打了两枪,拽着张小满往反方向跑:“你带信先走,我断后!“
“老陈!“张小满急得眼眶发热。
陈铁柱反手推了他一把,子弹擦着他耳边飞过,在树干上溅起木屑。“走!“老兵吼道,“你爹的东西,得你送回去!“
张小满咬着牙往营地狂奔。
雪灌进靴筒,他却感觉不到冷了。
身后的枪声渐远,只有怀表的滴答声越来越响,像父亲当年敲木匠铺的锤子,一下,一下,敲在他心上。
当营地的篝火终于在晨雾中显影时,张小满踉跄着栽进哨兵怀里。
他颤抖着展开那张染血的信纸,最后一行小字在晨光里刺得他睁不开眼——
“执行者:张大木。“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那里面有比命还金贵的东西。“原来不是遗言,是使命。
晨雾里,陈铁柱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雪道尽头。
他的左肩洇着血,却还举着那杆步枪。
张小满攥紧信纸,怀表和铜牌在掌心烫得厉害。
山风卷着松涛掠过营地,吹得他眼角发酸——原来父亲从未离开,他的血,他的骨,早融进了这漫山遍野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