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年前的秋天,青石镇像一口烧开的锅,热气腾腾,充满了生机。张德浦站在机械厂的工棚前,手里攥着一张刚收到的钢材化验单,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阳光照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泛着健康的光泽,额头上的汗水顺着皱纹滑落,滴在脚下的泥土里。
“德浦,钢材到了!”远处传来一声洪亮的呼喊,赵汉春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车后座上绑着两个大油桶,摇摇晃晃地骑了过来。他停在工棚前,抹了把脸上的汗,咧开嘴笑了:“你看看,这钢材亮得能照见人影儿!”
张德浦接过钢材化验单,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摸了摸车后座上的油桶,油桶还带着温热,是刚从县城拉回来的。“辛苦你了,汉春。”他笑着说,“这月的油票可够?”
“肯定够,你放心,厂子正是用人的时候,我保证不会耽误事儿。”赵汉春拍了拍胸脯说着,他目光落在工棚旁边的那棵枣树上,“我说德浦,你这棵树可长得真好,枝繁叶茂的,就是东南边那枝桠有点碍事,快到路上了,每次卡车过去都得小心着点。”
张德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枣树的东南枝桠确实伸到了厂门口的路上,来往的卡车都得放慢速度才能通过。“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他挠了挠头,“要不,找个木匠来锯了?”
“我看行,”赵汉春点点头,“正好厂里缺几把椅子,用这枣木做,结实!”两人正说着,陈老栓叼着根草茎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本破旧的《焦氏易林》。“我听说了,”他晃了晃手里的书,“要锯树?我得先算算。”
张德浦和赵汉春对视一眼,都笑了。陈老栓是镇上有名的算命先生,也是机械厂的常客,经常来帮忙算算账,顺便给大家卜上一卦。陈老栓绕着枣树走了几圈,又掐指算了算,忽然一拍大腿:“好!乾卦,元亨利贞,正是动土的好日子!”他说着,又指了指东南枝桠,“这枝桠属木,锯了正好生财,我看能做十把椅子,给厂里的功臣坐!”
张德浦听了很高兴,当即就请了镇上最好的木匠来。锯树的那天,阳光格外好,木匠的电锯嗡嗡作响,锯末飞溅。当锯子锯断枝桠的那一刻,张德浦清楚地听见树芯发出“啵”的一声,像憋了百年的叹息,紧接着,一股带着甜味的汁液从断口处渗出,沾在木匠的斧头上,亮晶晶的。
“你看这树汁,”木匠惊叹道,“枣木就是不一样,连汁都是甜的。”
张德浦笑了笑,没说话。他看着那根被锯下来的枝桠,心里盘算着做十把什么样的椅子。最后,他决定做十把太师椅,椅背雕上简单的缠枝纹,椅脚垫上陈老栓手写的“安全生产”符纸。
十把椅子做好那天,摆在冲床车间最显眼的位置,油光发亮,煞是好看。赵汉春第一个坐了上去,他穿着干净的蓝布工装,皮鞋擦得锃亮,往椅子上一坐,晃了晃,哈哈大笑:“德浦,你这椅子比县政府的皮沙发还得劲!”
张德浦站在一旁,看着赵汉春坐在椅子上,心里美滋滋的。那时候,机械厂的汽锤声能传到村外的大马路,每天天不亮,就有卡车轰隆隆地开进厂门,运来钢材,拉走零件。张革新背着新书包,高高兴兴地去县城高中报到,张革远才六岁,穿着开裆裤,整天在机床底下钻来钻去,捡铁屑玩,小手弄得黑乎乎的。
张德浦常蹲在枣树下数零件,阳光透过枝叶在账本上晃出铜钱似的光斑,陈老栓的算盘声混着机床的轰鸣声,成了青石镇最热闹的二重奏。有时候,卡车司机们累了,也会坐在枣木椅子上歇脚,抽袋烟,喝口水,讲讲路上的见闻。
“德浦,你这厂子真火啊,”一个司机师傅吐了个烟圈,羡慕地说,“你看这卡车,一天到晚没停过。”
张德浦听了,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他看着院子里进进出出的卡车,心里盘算着,等攒够了钱,就把村里的路修一修。那时候,村里人赶集都得走泥路,一到下雨天,两脚都是泥,很是不方便。
没过多久,张德浦就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他雇了几辆卡车,从县城拉来了碎石子和水泥,又请了几个乡亲帮忙,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把村里的土路修成了水泥路。路修好那天,村里人都来道贺,张老三的爹还特意杀了只鸡,拿到张德浦家来,说是要感谢他为村里做了件大好事。
“德浦啊,你真是咱们村的骄傲,”张老三的爹喝着酒,激动地说,“以后咱们赶集就方便多了。”
张德浦笑着给老人斟酒,心里暖洋洋的。他看着窗外的枣树,树枝在风中轻轻摇曳,人气旺了,树似乎也长得更茂了。
那时候的枣树,枝繁叶茂,像一把巨大的绿伞,为机械厂遮住了夏日的骄阳。每到秋天,枣子成熟的时候,张德浦都会让工人们摘一些,分给村里的乡亲们。孩子们拿着枣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笑声传遍了整个村子。
张德浦常常坐在办公室里的枣木椅子上,看着厂里的工人忙碌,听着卡车来来往往的声音,心里充满了希望。他觉得,只要这棵枣树在,这十把枣木椅子在,他的机械厂就会一直红火下去,他的好日子也会一直持续下去。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在枣树上,也洒在那十把崭新的枣木椅子上,泛起温暖的光芒。赵汉春坐在椅子上,抽着烟,和张德浦聊着天,计划着下个月的生产任务。陈老栓则在一旁拨弄着算盘,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又在算着什么。远处,又有一辆卡车轰隆隆地开了过来,车斗里装满了钢材,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卡车司机按了按喇叭,声音清脆响亮,打破了傍晚的宁静。
张德浦站起身,迎了上去,脸上带着笑容。他知道,这又是一批新的希望,正随着卡车,开进他的机械厂,开进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