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9月中旬。
柳乡村。
这地方的农村离城市只需要半小时的车程,名为‘柳乡村’。这里的环境与大多数农村不相上下,有青墙红砖的平房也有修起的青墙红砖的两层楼,只是呢,用黄泥土筑起的房子要偏多一些。毕竟,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穷苦百姓。
此时此刻,秋风徐徐,落叶凋零,冷寂虫鸣呱呱叫着。
夜晚刚十一点整,一个不起眼的𠃍型的青墙瓦房内有一位年轻女子挺着大肚子痛得面目全非。
这是她第三次生产婴儿。
“别站着了!快去外面的稻草屋里躺下!我去叫人。”
“妈…”年轻女子眨着恐慌着眼眸,忍着一阵阵发作的下半身像被车反复碾压的痛觉蔓延全身,她此刻虚弱地轻轻喊了一声早已跑远了的背影。
眼下,她神色紧张又强忍着镇定慢吞吞地朝外面走去。
无论生过一个还是两个,快生了,心里始终都没安全感。
娘家人算是好的了,婆家是根本指望不上,生了前两个孩子都是不管不问,我还能奢望什么?难不成还想着在干净整洁又舒适的床上躺着生吗?
停顿脚步,扭头稍稍抬起下颌,她看着刚刚抚碰的幔帘杆,那旁边就是床啊…
干干净净的床。
脸上的泪水不知是委屈还是痛得难受,像是打开了水龙头一样,唰唰的流个不停。
她痛苦地扶着肚子踏出门槛,下了台阶,朝左手边的墙面上熟悉地扯下绳子。只见头顶上的瓦灯昏暗一亮,她便推开门,慢慢地走了进去,直到躺下了早已铺好的干瘪枯槁的稻草杆。
有些稻草杆凸起,硌得她格外的不舒服,可比起痛疼,这一点不舒服也就微不足道了。
“啊!好痛!”
“我不能慌,不能慌…”她苍白而疲劳的面容因为汗珠显得无比的分裂。
整个房间充斥着痛苦与汗味的气息声。
“下坠的很厉害,看来等不到妈妈叫接生婆回来了。”
“用力,我要用力,前两次接生婆就是这样叫我用力的。”
“呼—”
“吸—”
“呼—”
“好痛!好痛!”
“啊!!!”
年轻女子为了分散痛苦的注意力,她自言自语地同时双手又紧紧握住身旁的稻草杆,紧闭着眼不停的在做深呼吸。仔细看,她-张-开的小腿两边的肌肉冒出许多青筋。
嘴唇一张一合,面容憔悴不堪,双眸迷离,狰狞可怖的面容只一股气的咬牙切齿地使岀全力。
“啊!”
“啊!啊!”
“哗啦!”
“噗—”
“呼—”
岀来的那一刻,身体上所承受的巨大痛感在那一刹那消失不见。年轻女子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感。
“呼…呼…”
缓和了一分钟,她才伸出虚脱地手掌心撑着地面,慢悠悠地挪动身体去看那干巴巴,瘦小小,乌黑乌紫趴着的小奶娃。
一根又紫又黑的脐带绕着小奶娃的脖子,他是那样的弱小,弱小到谁都可以主宰他的命运。
“啪嗒—啪嗒—”
“快点儿,邓婆婆,我家妹子就在稻草屋里。”
这时,屋外传来急促跑动的声音,只听这声音越来越近,近到年轻女子正刚好抱着那团小小的小奶娃。
“吱—”
门一推开,只见邓婆婆穿着一件棕色的朴素缝丁的衣服,灰色的长裤,乱糟糟还有凌乱的发角在后脑勺散落。显然,这位邓婆婆在梦睡中就被叫醒了。
邓芝瞧着邓婆婆朝她快速跑来。
那张睡痕的面容上说不上慈祥,但也不刻薄,眉目间蛮是惊讶,她盯着脚边的女人正抱着一个小奶娃。
邓婆婆见虚弱的她身穿白色碎花连衣裙,面容憔悴不堪,气血不足,嘴唇又干裂。甚至连干枯暗黄的长发也早就被满头汗珠给打湿了。
睁着那琥珀核桃仁的眼睛正迷茫无措的望着她。
只见邓婆婆提着斑驳的箱子正在愣神。
不过几秒,邓婆婆反应过来,大声疾呼,“哎哟!李竹香!快拿包被过来!邓妹子自己生了!”
李竹香是邓妹子的妈妈,也是我的外婆。没错,这是我家里人的故事,我排名老三,我叫缪安安,我爸爸叫缪利,家中排名老五。邓妹子叫邓芝,随我外公姓。
千百轮回,忧思难安,苦亦可苦,苦亦可甜,终是天命还是人为因素?不可为之,想把我的一生细细琢磨。
这也是我第二次重生,(刚岀生的第一世不算)这两世都在重复,我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于是,我只能写下这《不完美的人生》,可我竟不知命运给予了我这么大的馈赠,令我难安,又令我甘之如饴,不愿醒来,也不愿放手。
话说回来,这柳乡村是一个小村,这一圈儿地方,基本上都是以‘邓’为姓。
这方圆百里,很少有外姓。
李竹香在门外传来疑惑又后怕惊讶的恐慌声:“啊?!哦!好好好!”
“你记得!拿完包被再打一盆温水来!”邓婆婆焦急地朝门外喊完,连忙上前蹲下打开箱子,箱子里有剪刀,纱布,酒精、棉签等。
邓芝睁着迷离的眼神看着邓婆婆戴上橡胶手套,拿起酒精把剪刀喷了几下,随后又拿纸擦了擦。
“把孩子面向我,剪完脐带就要拍屁股。”
“得让他快点哭出来!”邓婆婆一边说一边行动,瞥见面向自己的小奶娃,微愣了一秒,叹想,“又是女娃。”
这么一会儿功夫,忙得不可开交,等忙完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
——
——
翌日,天晴。
微风拂面,村民田间劳作,绿柳垂飘。
𠃍型的青墙瓦房外的走廊站了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手中抱有小奶娃,不知情的外人从远处看去,倒像是一副母慈媳孝的画面。
“有婆家不回,非要柞在这里。”
“小声点儿哈,七妹还在睡呢。”
“呵!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妈!你偏心!”
“六媳妇,别生气,七妹的婆婆…”
“我呸!又生个女儿,这下她婆家更是回不去了,真是没好命!难不成她想要一辈子住这里了?她没有男人吗?没有就改嫁啊!省得天天赖在我家!真是什么人啊!”说话的是住在隔壁的四娘,是六舅的媳妇儿。因为四娘在她家中排名老四。
六舅是李竹香的儿子,排名老六。
李竹香共生了八个,夭折了两个。分别是大舅、二舅。
剩下的便是三舅、四舅、五姨、六舅、七妹(我妈)幺舅。
眼下,李竹香被四娘打断了未说完的话,便低下头抱紧了手中皱巴巴,又黑又瘦的小奶娃。
屋内。
邓芝睡在床上,侧着身子,裹紧被子,从背后看像是没醒一样。
只见她抿着嘴,泪眼婆娑,分明的睫毛,紧握着拳头,发颤的身躯,全身甚至连力气都在渗透岀寒意,那窗外传来讽刺不爽的声音一字一句敲打着她那沉重郁结的身心。
她真的好恨!好恨那愚孝不敢违抗婆婆的丈夫!
“呜呜呜…”终是没能忍住,小声泣泣的捂着嘴一阵一阵的抽畜。
哎。
——
——
时间过得很快,一个月过去,邓芝做完月子,低头瞧着那怀中长开了一点点的小奶娃,心中稍喜欢愉。
嘴角上翘,对着小奶娃眨巴眨巴着眼睛,笑容满满,那面容温柔如水般的对小奶娃自言自语道:“宝宝,你外婆对妈妈真的很好,这一个月,你外婆每天起早贪黑的照顾你,给你洗澡,换尿布,给妈妈煮红糖蛋。”
“更累的是,你外婆每天都要去赶集,卖鸡蛋,卖菜,每天来来回回走十几公里,有时还要买点小零食给妈妈吃,长大以后可要记得外婆的好,知道吗?”
“虽然…哎..你四娘,四舅娘、三舅娘都不高兴,时不时还要找你外婆吵架,你外公呢?他是隐身人,家里的事倒是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要管管外面的土地种什么菜,田间地头又该种什么水苗。”
“我知道你外公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好心疼你外婆。”
“她太累了。”
邓芝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心里话,这话闸子一打开就不可自拔,说着说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哦,还有哦,你爸爸来看过你两、三次,不过,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带。我记不住了,这一个月都是你外婆在忙,瞧我这什么记性。”
“宝宝…”
邓芝立马停下话,扭头盯着门板,凝神静听,感觉外面坝子有谁在走动,于是低下头面无表情地抱着小奶娃轻轻拍打着背。
她习惯性这样了,不管是谁,至少沉默寡言能少些家庭矛盾纠纷。
毕竟,她已经嫁人了,不再单纯的是妈妈的女儿,更是别人家的‘媳妇’,泼出去的水。
“哒—”
“哒哒—”
“哟,在喂奶呢?”
邓芝一愣,抿着嘴,没有说话,她不知道是不是在讽刺她奶水不够。
突然,一阵浓郁令人闻了就喘不过气的‘香味’从身旁的人身上散发出来。
闷闷的,说不岀来是夜香的味还是劣质腐臭的玫瑰味。
邓芝抬起眼看向来人身穿黄色长裙,长长的头发卷了起来。
清秀的面容擦着白白的粉底,红绿的眼影,大红色的腮红和如血的口红,穿着白色的皮质高跟鞋。
“七妹啊…”四娘走上前来不客气的坐在床边,不屑的翘起二郎腿,眼神轻蔑地看着那头发油得能炒菜的邓芝,嫌弃的缩回了半空中的手甩了甩。
手指掩住鼻孔,皱着眉,不自觉地翻着白眼,只见她视线移到床上,吓得连忙站起来赶紧拍了拍裙子,鄙夷不屑道:
“真恶心!你当真一个月都不洗头洗澡的吗?现在是新中国了,不是清朝了!瞧你那油光灰尘渍面样,恶心到饭都吃不下!”
邓芝听着,咬着后槽牙,想起了妈妈和六哥,看着怀里的宝宝,忍着怒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疑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她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指定是有什么‘好事’才来的。
她瞟了眼四娘站在一旁皱着眉头的模样,邓芝觉得好笑,能让她感到恶心恶心也算是替自己出气了。
四娘这才反应过来,站直了身子,篾视着看向邓芝,讽笑道:“哦,呵呵,你坐完月子了,从下午起,你就回到你婆家去!那儿才是你!的!家!”你的家,这三个字,咬着极为重,她很怕邓芝听不懂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