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的纯白里,听觉渐渐恢复。
刺刺剌剌的电流声里,是中年男人操着安徽地方普通话的提示:“距离考试结束,哈有十五分钟——”
同时还有各种奇怪的窸窣声:
桌椅板凳和水泥地面的摩擦声;
试卷翻转时纸页的抽动声;
水笔头的钢珠一下下落在木板桌面上的笃笃声……
田枝枝觉得,自己应该是睡魇了。
整个人像被裹在一颗塑料大球里,声音、光线,都被透明的塑料裹在外面。
一切都是混沌的,摸不到的、听不清的。
直到胳膊感受到一阵尖锐的刺痛。
塑料球砰一声爆炸,一切剧烈收缩,裹着空气被抽吸进胃里。
田枝枝猛的坐起身子,杏眼圆瞪,感官一瞬恢复。
心跳猛烈的撞击着耳膜。
她懵逼的环顾四周。
刷着一米高绿漆的斑驳白墙。
在头顶缓慢摇摆的老旧风扇。
歪歪扭扭码成几列的陈破课桌椅。
以及,被突然踹开的桌椅板凳划拉地面,发出的短促、刺耳响声吓到的,女监考老师。
这是……教室?
好熟悉的教室。
一支水笔被抛在桌上,她盯着裸露的尖锐笔头,直觉这就是刚刚痛感的来源。
女老师声音严肃且不悦:“升高中了还这么松弛?这可是开学分班考!赶快起来涂答题卡!”
田枝枝下意识抓起水笔,像做学生时无数次臣服于老师的命令那样——然后惊醒:不对啊!我都大学都毕业六年了啊!
难道自己还在梦里?
田枝枝狐疑的再次环顾四周,视线首先落在窗外那条波光粼粼的大河上。
合着做梦回母校了?
这不是金中的高一教室吗?
她不会记错,高一教学楼是一中三栋教学楼里视野最好的一栋,与横贯金水县的史河平行,从高一楼往后数,依次是高二和高三。
田枝枝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多年有回过老家金水县了。
但她的高中生涯并不美好,甚至恶劣到让人恶心,怎么会梦回高中呢?
“东张西望的干什么呢!”
厉声的呵斥,拉回了田枝枝神游天外的思绪。
她回过头,看到讲台上的中年男老师,厚厚眼镜盖不住底下锋利冰冷的眼神。
这饱含鄙视和羞辱意味眼神,叫田枝枝瞬间跌入不堪的高中回忆,进入逆反状态。
她不屑的哼笑一声,索性伸腿踹走课桌,桀骜不驯的站起来:“东张西望怎么了?我特m还东奔西走呢,你管得着吗!”
笑话,梦里还能被你管住了?
她大跨步往门外走。
别说,这梦做的挺真,甚至能闻到风里盛着的山野芳香。
她老家金水县是一座位于安徽西部,群山环绕的小县城,美且穷,是国家扶贫攻坚工作的重点攻克对象。
虽然山重水复,偏僻落后,学校操场一到夏天就淹成水塘,但泛着甜香气的空气却是田枝枝对家乡的记忆据点。
高考后,田枝枝被录取到浙江杭州。
从某种意义上亲身验证了那句话:安徽孩子的成人礼,是一张通往江浙的车票。
毕业后,她流连在江浙一带当牛做马,父母曾威逼利诱,要她回乡,她宁死不从闹得极不愉快。
如今梦就梦到了吧,反正那些事都过去了。
她双手掐腰走出门去,准备好好逛逛怀念一下,下一秒,被人薅着脖子一把拎了回去。
男老师指着她大骂:“你是哪个班的?眼里还有没有校规校纪了!?考试还没结束!滚回座位去!”
一股常年抽烟喝酒的臭气从男人嘴里喷涌而出。
田枝枝被熏的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
“天呐!老师,不要激动!可不可以先闭嘴?你口臭有点严重!”
考场里噗嗤噗嗤的,是学生破防憋笑的声音。
令人窒息的几秒沉默后,男老师怒发冲冠,通红血色从脖根迅速涨至额头:
“你是哪个班的!?”
“……你们刚刚不是说这是分班考吗?这会儿还没分班吧?”
“……叫什么名字!跟我去教务处!”
田枝枝无所谓的看着老师,笑容发冷,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欠揍样子。
男老师被她气的浑身发抖,冲到她座位上呼哧呼哧的翻看试卷:“田—枝—枝!”
如果语气能杀人,田枝枝已经被挫骨扬灰了。
“走,跟我去教务处!”
说着就来拽她。
田枝枝绝望的仰天长啸,怎么做个梦还这么烦啊!
罢了罢了,快醒吧。
醒了还要继续BOSS直聘呢。
她刚想起来自己因为反抗猥琐上司被开了!
说起这个她就来气!
如果人生能重来,她一定要披荆斩棘站上高台,做为女性发声的上位者!
她一边感叹,一边召唤自己起床。
然而怎么都醒不过去。
田枝枝瞪大眼睛,眼睛闭会儿又猛地睁开,闭会儿又猛地睁开,循环几次后,心底突然潮水般涌起冰冷的惊恐。
怎么回事?
以前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想着该醒了就会醒了啊。
眼见男老师拖拽自己不顺利,恼的挥起大掌直朝自己脸上甩过来——
“啪!”
清脆且巨大的一声响。
是田枝枝自己,她率先扇了自己一巴掌。
因为想到高中毕业多年还要做梦挨老师揍,实在太憋屈。
我,只有我自己可以打!
一巴掌下去,睁眼,眼前是目瞪口呆的老师和同学,耳边是令人窒息的老旧风扇声。
还没醒!?
她咬咬牙,又往脸上扇了一巴掌。
这回力气更大,声音更响!
缓缓睁眼——
男老师面容扭曲:“跟我在这唱苦肉计?!”
然后继续抓着田枝枝衣领,蛮横的把人往教室外面扯。
“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戏瘾挺大——”
“等等!”
田枝枝大掌一挥,撇开男人的手,瞪大眼,声音抖的像筛子:“老师,快!扇我一巴掌!”
“……你有病?”
“老师!扇我一巴掌!”
“……还演!?”
男老师说不通,女老师更是一副看神经病的眼神,见她目光投向自己甚至吓得退后两步——那眼神像看着条口水横流的疯狗,生怕被咬一口感染狂犬病似的。
田枝枝火急火燎的四下张望,然后,目光定在大白墙上,放射出走火入魔般的兴奋和坚定。
看来是被开除的打击太大了!
毕竟那是她心心念念特意花一年半时间升了个本,辛辛苦苦PK掉两百人才混进去的万军集团啊!
就因为反抗男领导的咸猪手,实习第三天就被开了!
所以一定是伤心过头导致自己睡魇住了!
那就,醒来吧——
“Duang!”
抱着必醒的决心,田枝枝使了蛮力,甚至小跑助力几步,一头撞在大白墙上。
下一秒,人直接昏死过去。
迷迷糊糊的,她听见女老师惊恐地尖叫:“这孩子怎么这么想不开?不就是交个白卷吗?刚高一的小孩什么来不及啊!”
这回……总该醒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田枝枝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
山野清香在鼻尖晃荡。
她猛地睁大眼睛,终于意识到一丝不对。
巨大的不可思议贯穿她的身体,将人牢牢钉在狭窄的铁架床上。
她不敢动,仿佛一动,这个世界就会像脆弱的糯米纸,咵嚓破碎。
“醒了?”
田枝枝转动眼珠,这才看见身边坐着个中年女人。
她认出舒伶俐,金中唯一的校医。
田枝枝吓得大气不敢出,突然记起自己被辞退,走出大厦正跟闺蜜余青吐槽,脑袋顶上好像飞下一个人的事……
难道自己到了阴曹地府!?
“醒啦?”
舒伶俐正仔涂指甲油,大红色,鲜的亮眼。
田枝枝声音颤抖:“……舒姨?”
”咦?你认得我?主人不是说你是新生吗?“
窗外适时传来廖远的下课铃声。
”考试结束,考生停止答题。“
接着,是逐渐清晰喧腾的少年嬉闹声。久违的平静在田枝枝心口一波波氤氲开来,脑中白光一闪,她忽然激动的坐起身,抓住舒伶俐的手臂,紧张的问:”舒姨,现在是几几年?!“
“一六年啊。”
“2016年?!”
“嗯呐,2016年9月2号,高一新生分班考。”
“……草……”
“哎!别说脏话。”
田枝枝吞吞口水:“没有,我说草,一种植物。”
舒姨无语:“你撞的挺猛,保不齐有点脑震荡,这两天别剧烈运动,要感觉晕的厉害马上去医院啊。”
“嗯嗯——舒姨,你相信时间穿越吗?”
田枝枝瞪大眼睛,期待的看着舒伶俐。后者无语的笑一声,敷衍道:“信信信,你再使点劲把自己撞成傻子,说疯话更有说服力,没事就起来走吧,我也要下班啦。”
“哦!”
”对了舒姨,你有空去医院检查下乳腺吧。“
”干嘛!“
”我看你左右好像不太对称,平时要是觉得不舒服,要及时去医院看看!一定要去哦!“
”行行行,快走吧你,回去好好休息。“
田枝枝情绪复杂的站在医务室外,目送舒伶俐踩着小高跟一扭一扭的走远。
她不会记错,这个爱美的、刀子嘴豆腐心的校医阿姨,在她大二时被查出乳腺癌做了切除手术,一年后跳楼自杀了。
田枝枝呼出口长气,循着记忆往宿舍楼走去。
无论是梦、穿越,还是现实中遭遇了不测,她无从知道,也无法思考求证。既然这个空间里一切如旧,那就当成老天爷给了自己一次重生的机会。
尽人事,听天命,好好珍惜。
回去的路上,记忆碎片划着尖锐痛意在她脑中浮现:
空调低到发冷的会议室、大腿上意味不明的灼热手掌、刺目的朋友圈“恭喜好兄弟冯卓越娶得青梅归!”、耳边的猥琐男声:“枝枝,晚上我陪你改方案……”
紧接着,是不甘、怨怼、攥着手机用力到发白的指节;
是骤然起身,众目睽睽之下的怒喝爆发;
是抱着办公用品,眼含热泪,喉头哽咽,在集团大楼门前的电话:
“我田枝枝是伟大的无产阶级之子!绝不向黑恶势力低头!
“大不了回金水放牛种地——”
下一秒,头顶砸下一片阴影。
世界归于一线沉寂。
草……一种植物。
所以,是哪个短命鬼跳楼把她也捎上了?
田枝枝哭笑不得,古话说福祸相依,真是如此。
”田枝枝?“
这声音……
脚步越向前来,一清朗俊秀少年在她面前站定,眸光熠熠,似盛星辰大海。
是十六岁的冯卓越。
”好久不见,田枝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