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夺剑(3)

唐赛儿见朱圭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以为他听闻这般机密以致心绪惊骇,叹息道:“我知晓此事你难以接受,但此举虽暗中行事,却非无人不晓,故而无需太过诧异。至于孔家究竟意欲何为,依我所见或非仅为谋取江湖一方之位那般简单。”朱圭问道:“此话怎讲?”唐赛儿道:“身为孔圣后裔,千百年来,孔家始终是文人推崇的楷模,此地位早已深入人心。再者,孔家从未有过武林高手,纵握天子剑,又岂能令武林群雄折服?虽江湖中亦有尊崇孔家者,亦仅因其乃圣人血脉。若孔家欲在武林开疆拓土,则另当别论。”

朱圭心想:“这唐赛儿仅凭探听到的消息便能推敲出其中的可疑之处,这般心机着实不简单。若往后能为我效力,再添上一位忠肝义胆的于谦,何愁大业难成?只是目前她究竟是否知晓我的身份、是否在暗中算计,尚且难测,我且静待时机,再作计较。”

唐赛儿继续说道:“故此,只要你我联手将此事探查清楚,再由你禀报唐书文,还愁不能立功吗?纵使此事或不涉白莲教,但若良机能被白莲教把握,于你而言岂非天大的功绩?”朱圭浅笑道:“你将这般建功良机赠予我,只为令我在义父跟前出众,于你却毫无益处。”唐赛儿道:“昨日唐书文试图邀我加入白莲教,然我未曾应允。”朱圭道:“料想义父不会打消令你入教的念头。”唐赛儿道:“正是。若他逼迫,我必会抗拒。然则换作其他情形,加入白莲教便顺理成章,非但不会招致疑心,更能使你建功。”朱圭本是机敏过人之人,闻听此言当即领悟了唐赛儿言中深意。

朱圭道:“你想让我成为义父的女婿!”唐赛儿道:“你我素昧平生,历劫难互生情意,岂非顺理成章?如此境况下,唐书文怎会生疑?但教你我利害相连,只要唐书文不生疑窦,何愁你的筹划不成?何愁大事告成后不能了结唐书文?”朱圭暗自倒抽冷气,心道:“这女人端的是个疯魔,为复仇竟能出此下策!”转念复思:“其所言却也在理,这般计较于她、于我确有大益。莫非,她果真是为雪恨才襄助于我?”沉吟须臾,终究颔首道:“既如此,后续作何打算?”

唐赛儿道:“自然是混入孔府探查情报。”朱圭蹙起眉头,心想:“先前已遣高恭去尾随胡濙与周思正了。高恭行事素来缜密,我若同唐赛儿往孔府查探虚实,难免被他窥破。若是被他瞧见回报给义父,义父必会对我起疑。”转念复思:“然若不去,此策断难施行。想来,这番险值得一冒。”遂言道:“我等前往曲阜倒也不难,可义父若察觉你我失踪,定然遣人追查,该当如何?”唐赛儿道:“放心,他绝不会。”朱圭疑道:“你怎这般笃定?”唐赛儿嗤笑几声,道:“其脾性我早已摸透。”朱圭道:“也罢,既你已成竹在胸,我便赴曲阜走上一趟。”

朱圭原打算返归镇中购买马匹,但念及此前鲁莽向徐辉祖发难,此刻羞于直面徐辉祖。兼之镇内遍布白莲教耳目,若折返置办坐骑,恐遭唐书文发觉。故而二人未归镇中,径自运起轻功赶赴曲阜。

时至黄昏,二人行至一座荒庙。唐赛儿早已香汗淋漓,她虽通武艺,但终非绝顶高手,这般奔波整日,早已筋疲力尽。朱圭虽身手不凡,此刻亦倦意浓重,望见前方残庙,便提议道:“且去稍作休整,再行启程。”唐赛儿颔首应允,二人遂近破庙。未及入门,忽闻庙中迸出一声凄惨的尖叫声。

两人俱是吃了一惊,唐赛儿终究是个女流,被这声尖呼惊得玉容失色,下意识地攥住朱圭的臂膀。朱圭赶忙牵着唐赛儿来到庙门旁,此处残破不堪,门扉早已倾塌,藏身门侧便可窥见庭院全貌。但见院中荒草丛生,中央伫立着个背影,面朝殿宇方向,辨不清相貌身份。

那人脚下倒着一具尸首,胸膛向下,脊背朝天,脸庞却也是朝上,颈项竟是被整个扭折过来。那尸首的面孔上满是惊恐神情,眼底尽是愤懑。一阵轻风拂过,那尸首的头颅向旁侧垂落,正脸直对着庙门。朱圭定睛细看,辨清那尸首容貌,霎时心头一紧,那尸首竟是早先在客栈露过面的周思正。

忽闻庙内传出一人话音:“你决定了?”伫立者答道:“卑职日后以大人马首是瞻。”庙内之人言道:“既已决定,后续事宜自不必赘述。”伫立者应道:“遵命。卑职必恪守千户大人钧令。”庙内者道:“甚好。他日必向老爷子禀奏你之功勋,他日加官晋爵,指日可待。”伫立者拱手:“卑职叩谢千户大人提携!”庙内者嘱道:“唐书文乃精于权谋之人,久离必引猜忌。切记,无论使何手段,定要顶替其义子之位,成为唐书文最器重之人。”伫立者道:“是,卑职必当肝脑涂地!”言毕向庙中深施一礼,随即身形一展掠出破庙。

闻得二人对谈,朱圭心底早已掀起万丈波澜,他已辨明方才伫立之人竟是高恭,而那庙内之人乃是胡濙。他按捺住满心惊骇,心想:“高恭竟归附了锦衣卫!”正值其错愕之时,一阵劲风掠过,人影倏然掠出破庙,隐没于幽林深处。

朱圭慢慢起身,伸头望向庙内,确定周遭再无行迹后拽着唐赛儿进入破庙。但见地上横卧的尸身确系早先在客栈遇见的周思正,此人颈项被生生拧转,脊背留有掌状深坑,分明是遭内力精湛者施以雷霆掌击。他剥开周思正的衣衫,瞧见脊背掌痕透着暗红,边缘肌肤泛着青白,骤然愣住,脱口道:“此乃‘碎心掌’。”暗自思忖:“高恭何时习得这般狠毒阴损的功夫?”

再一细瞧,但见周思正的右手攥紧,掌心仿佛攥着某样物事。朱圭掰开周思正僵硬的拳头,见掌中赫然是一张皱巴巴的字条,摊开细观,其上墨迹已模糊难辨,依稀可辨“汉”、“陆潇”三个字。朱圭心想:“这‘陆潇’似乎是人名,应是锦衣卫稽查的要犯。”思及此笺可能有用,遂折叠好收入衣襟。又在周思正尸身上翻查半晌,终是一无所获,乃起身环视四野,暗想:“此地僻静幽深,实是灭口绝佳之所。但胡濙与周思正俱是锦衣卫同僚,胡濙何故对其痛下杀手?”转念思量:“高恭素来对义父赤胆忠心,怎会背弃义父归顺锦衣卫?”此刻百思不解其故,又忆起方才胡濙嘱咐高恭之言,分明有扶持高恭取代己位之意,不禁忧心暗生。

唐赛儿问道:“你认识他们?”朱圭颔首,解释三人来历。唐赛儿闻言蹙额,道:“我曾听闻锦衣卫实为天子亲卫,是天子掌中利刃。他们查知孔府之事欲要探查原委,确在情理之内。然那高恭实为唐书文亲信,怎会背离白莲教转投锦衣卫?”朱圭摇首,道:“许是胡濙施了诡计,胁迫高恭叛离白莲教。”唐赛儿道:“照此情形,这厮甚为凶险。他既有意顶替你在唐书文跟前地位,来日必将屡屡与你为难。”朱圭道:“正是。”唐赛儿道:“此獠断不可留,返程后须设计将其铲除。”

朱圭心想:“高恭虽仅为一名寻常教徒,行事却极其周密,甚得义父器重,铲除他何等艰难?然若不除,日后必成祸患。”他正思量,眼角倏然瞥见院墙犄角有物件闪烁发光,凝神细察,果见角落泛着微芒。趋前审视,但见墙角地面斜卧一柄短刃,长约三寸,形制极为精致。探手捡起,重量颇为轻巧。

唐赛儿凑近端详片刻,道:“这匕首真精巧。”接过来在手中赏玩,颇为中意。朱圭道:“看形制应是草原那带的。”唐赛儿不解道:“草原?”朱圭道:“草原部族烹煮牛羊肉后不用碗筷,径直用匕首切割就食,此刀便是餐刀之属。”他又凝神细观,道:“瞧这纹饰,原主应是漠北贵族中极显赫之人。”唐赛儿道:“许是早前有人遗落在此的。既然是遗落,自然该归我所有。”朱圭道:“你中意,只管收着便是。”

他话音方落,只觉眼前一阵晕眩,神志渐趋涣散,舌尖微微发木,手足绵软无力,霎时省悟是中了毒,骇然道:“这刀淬了毒!”言犹在耳,人已踉跄瘫倒在地。但见唐赛儿亦踉跄数步,“咚”的一声栽倒,唇边渗出白沫,瞳仁上翻,状若癫痫。朱圭肝胆俱颤,万未料到遗落暗隅的短刃竟淬有奇毒。然更令他惊愕的是,神智虽如雾霭弥散,却未全然湮灭。少顷,朱圭渐觉神识清明如月破云,唯周身仍似灌铅,视物犹若蒙纱。又过半盏茶光景,手足气力如春溪渐涨,遂支肘缓缓起身。

朱圭赶忙搭按自己脉象,但觉脉象平稳如常,并无中毒征兆,心头不禁涌起困惑:“莫非并非剧毒?”他连忙探查唐赛儿的脉息,只觉对方脉象急促紊乱,气息异常粗重,竟是中毒之状,内心愈发惊疑:“怎的我未中毒,她反倒中毒了?”不敢耽搁,急用足尖挑开唐赛儿掌中利刃,搀扶她坐直身形,自身盘坐其后,催动真气贯注掌心,双掌轻轻按向她背门要穴,将醇厚内力徐徐注入其经脉。

真气在唐赛儿经脉中流转数个周天,唐赛儿蓦然昂首吐出一口秽气,随即瘫软跌入朱圭臂弯。朱圭心头骤紧,他虽已及冠数年,却从未与女子有过这般肌肤之亲,霎时面颊飞霞、胸腔如擂鼓。但见唐赛儿唇间溢出细弱呻吟,姣好玉容教人难以自持地倾倒,朱丹似的檀口此刻分外撩人心弦。

朱圭陡然一惊,当即抽了自己一记耳光,立时清醒,省悟自身心境变化,霎时反应过来:“原来那匕首上淬的并非致命毒药,乃是令人神智恍惚的迷药!”他正思忖,唐赛儿倏地将柔荑环住朱圭的颈项,主动凑近樱唇。朱圭急忙挣脱她的纠缠,奋力挣开后退数步,暗想:“这该如何是好?”蓦然忆起徐辉祖曾传授化解中毒或受制的法门,遂催动真气聚于掌心,再将内力凝聚于食指,陡然出手,一指点中唐赛儿印堂穴道,真气当即灌入经脉。

片刻间,唐赛儿缓缓苏醒,只感到心口砰砰直颤,问道:“我这是怎的了?”朱圭简述了经过,反问道:“不过是迷药罢了,为何适才你显出中毒征兆?”唐赛儿道:“我也不明白。”却已清楚那匕首浸染迷药,纵然再中意也不敢触碰。朱圭道:“此处诡异得很,我们还是速速动身为妙。”唐赛儿颔首,心想:“此地委实蹊跷。”二人方欲离去,残破的庙宇内蓦地传来异响,随即响起石砾崩落的动静。

两人均是一惊,以为尚有旁人潜伏,连忙举掌防备。须臾间,未见丝毫人影,遂朝殿宇内徐徐靠近。但见其中昏暗如墨,难辨虚实。朱圭取出火折子点燃用作照明,藉着摇曳的光芒方才瞧明,此处原是座道观,不过规制甚狭,殿中塑像已然倾颓,连供桌、铜炉也无影无踪。四下俱是积尘,梁柱间悬着重重蛛网,显是弃置多年光景。

左侧的墙体已然崩塌,显然方才响动便是此处垮塌所致。塌陷处显出一个幽窟,墙体内侧竟是暗藏玄机。二人相视一望,谨慎趋前,朱圭擎着火折子向窟窿里探照,一具骸骨骤然呈现在两人眼前,骇得两人沁出满背冷汗。唐赛儿连退数步,几欲失声惊呼。

但见那具骸骨苍白之中泛着些许淡黄,显然离世时的岁月久远。遗骸呈盘坐姿态,掌中斜倚一柄云帚,面前安放着一方木盒。朱圭将火折子往木盒表面凑近端详,但见盒面镌刻“启盒者为我传人”的清晰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