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该落子了

浙直总督行辕,白虎节堂。

窗外,映天的红光将杨宜那张瞬间失尽血色的脸映映得通红,却衬出他眼底无边的绝望。

这突来的大火让他几乎窒息。

他苦心经营半生,如履薄冰地攀附钻营,才坐上这浙直总督的宝座,难道今日就要葬送于此,背负万世骂名?!

“呵…呵呵呵…”

一声破碎的惨笑从杨宜喉间挤出,他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紫檀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如骨。

什么总督威严,什么朝廷柱石,在这焚天烈焰和幕后黑手的毒计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就在杨宜心神俱裂、万念俱灰之际——

“杨制台!”

一声清越却带着金石之音的断喝,在他耳边骤然响起!

杨宜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震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涣散的目光聚焦在杜延霖脸上。

“此火,非天灾,乃人祸!”杜延霖目光如寒潭深水,不见波澜却直刺人心:

“它焚毁的岂止是几卷账册?它断的是杜某的退路!烧的却是您九族亲眷的身家性命!”

“你...休要危言耸听!”杨宜勉强板起脸,呵斥道:

“户部衙门走水与本督何干?”

尽管内心惊涛骇浪,但他面上仍竭力维持着最后一丝威仪。

“危言耸听?”

杜延霖冷笑一声,猛地转过身,广袖带风,作势便要向节堂外走去,语速快如连珠:

“下官此番欲对制台剖肝沥胆,是为救制台的身家性命!若制台觉得下官是在危言耸听,甘愿坐等那幕后之人将通倭、构陷钦差、焚毁衙门的滔天罪证尽数扣在头上,累及满门抄斩…那下官就此告辞!只盼制台黄泉路上,莫怨下官今日未曾直言!”

言罢,杜延霖一甩袍袖,步履铿锵,决然向节堂门口走去。

台上的杨宜呼吸猛然一窒,胸膛剧烈起伏,眼看着那青色的身影即将触及厚重的门扉。

“慢——着——!”

杨宜的声音终于响起,不再是颤音,而是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后的沙哑与干涩,如同砂纸磨过喉咙。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瞬间勒住了杜延霖的脚步。

杜延霖身形顿住,缓缓回身,脸上无悲无喜,目光平静地回视杨宜,静待下文。

杨宜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而沉重,仿佛要将肺腑间翻腾的惊惧强行压下去。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虽仍有血丝密布,但那份濒临崩溃的涣散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冷静与审慎。

“退下!”他一挥手,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屏退了堂上所有兵士。

随后,杨宜猛地从太师椅上挺直身体,手肘撑在冰冷的紫檀案上,十指交叉,目光死死攫住杜延霖:

“杜秉宪!”

他的声音恢复了部分属于总督的威严,却带着冰冷的探究:

“你口口声声剖肝沥胆,言及滔天罪证、满门抄斩…本督姑且信你三分。然,空口无凭,何以取信?”

说到这,杨宜身体前倾,压迫感陡增:

“你手中,究竟有何凭仗,敢言能破此死局?又有何良策,敢大放厥词言能救本督性命?若确有良策,你便是本督的救命恩人,本督并非忘恩负义之辈!若是虚言恫吓……”

言及于此,杨宜的声音陡然阴沉了下去,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休怪本督翻脸无情!”

好你个杨宜,死到临头还端着架子!

杜延霖心中忍不住腹诽,但他面上神色不变,悠悠道:

“制台此言差矣。下官手中若无凭仗,岂敢在制台面前妄言生死?”

他迎着杨宜审视的目光,不疾不徐地踱回堂中,在方才那张圆凳上重新坐下,姿态从容得仿佛在自家书房:

“制台可知,下官与王制台联名所上奏章,已于正月初五清晨,以八百里加急驰送通政司?算算时日,再过两日便可抵达京师,呈送御前!”

杨宜眉头紧锁,看向杜延霖:

“那又如何?这又与本督何干?”

杜延霖看着杨宜那审视中带着一丝希冀的目光,知道火候已到。

他不再多言,从怀中沉稳地掏出两样物件,步履从容地走回案前,将东西轻轻放在杨宜面前。

第一件:一枚温润内敛的青石玉印——何和颂的那枚“同泰记”秘柜印鉴!

第二件:几张折叠整齐、墨迹犹新的纸页——倭酋井上小七郎、何和颂、钱禄画押的关键口供节录!

上面“吕法”、“小阁老”、“郭姓千户”、“构陷钦差”等字眼,森然刺目!

“制台明鉴,”杜延霖指尖点在那枚青石印上,说道:

“这是从犯官何和颂身上搜出的印信,何和禄乃王茂才心腹爪牙,专门为其处理见不得光的勾当。为了防王茂才兔死狗烹,他暗中在扬州商号‘同泰记’密柜中,存有王茂才及盐司一众官员贪赃枉法的铁证密账!”

说着,杜延霖意味深长地看了杨宜一眼:

“这些密帐,现已被我和王制台取出,并抄录多份。凭此密账,顺藤摸瓜,想是会揪出背后不少大鱼。”

杨宜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杜延霖的手指移向那几页口供:

“此乃倭酋井上小七郎、犯官何和颂、钱禄亲笔画押口供节录。井上供认,引倭登陆者乃扬州卫‘郭姓千户’,持郭晟牙牌为信;何和颂攀咬盐司巨额‘孝敬’直通南京守备太监吕法,并暗示是京城小阁老指使;钱禄详述王茂才构陷钦差之始末。”

说到这,杜延霖顿了顿,语气加重:

“其口供正本,已随在下与王制台联署奏章,密封火漆,八百里加急直呈御前!此刻,驿马当已入北直隶!纵使金陵城付之一炬,此铁证,亦如刻石勒碑,可上达天听!”

言毕,杜延霖霍然起身,目光如炬,灼灼逼视杨宜:

“制台!此刻能救你的,不是严阁老的恩威!而是这些烧不掉的铁证!是揪出纵火真凶!是找到幕后黑手焚证灭口、构陷封疆大吏的滔天罪证!唯有如此,圣上面前,你方能从‘待罪之身’,转为‘被奸佞构陷、忍辱负重、终与钦差联手破获惊天巨案’的功臣!”

杨宜闻言,紧扣的十指猛地攥成了拳,但还是未置一词。

杜延霖趁热打铁,声音带着掌控全局的自信:

“制台!杜某位卑,然奉旨巡盐,有彻查盐务之权!王制台坐镇扬州,暂时掌控着两淮盐运司!而杨制台你手握兵权、震慑南京!你我合作,可串联扬州、南京之证!是这死局中唯一的活眼!若再迟疑,待火灭灰冷、幕后之人腾出手来清洗…制台,您就真无翻身之日了!”

末了,杜延霖再补一句,如同丧钟,敲在杨宜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是引颈就戮,累及满门?还是与杜某押上这一注,搏一个沉冤得雪、戴罪立功,甚至…东山再起的转机?!杨制台,生死荣辱,系于一念!该落子了!”

节堂内死寂无声。

唯有窗外血红的火光在杨宜脸上疯狂跳跃、明灭不定。

杜延霖的筹码太硬了!

他虽然贵为浙直总督,大权在握,但想要在南京城内查案子,确实是名不正言不顺。

杜延霖这个监察御史兼有督查盐务之权,确实是当下最合适的盟友!

他的游说不是空谈,而是一份摆在杨宜面前条款清晰的平等条约!

“你说得对!”杨宜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

“是该我们……落子了。”

说着,他锐利的目光射向杜延霖:

“不过,杜秉宪,这一子,我们该落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