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墨染幽篁(上)

自那场惊心动魄的“夺画”风波平息,《幽篁夜宴图》便被楚馆主小心翼翼地带回了“观墨楼”。这幅饱经沧桑、承载了苏家数代人命运的古画,甫一入楼,便让整个楼阁的气息都为之一沉。不同于寻常古物散发的沉静雅意,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与阴郁。画中那片幽深的竹林,是画师苏子玉当年怀才不遇、郁郁而终时倾注了毕生悲愤与不甘之作;而更令其邪异的,是苏墨白太爷爷口中那个“妖人”所施的邪术——据说那妖人能将魂魄封印于画中,永世不得超生。此画,便是那妖人被处死前,被苏家太爷爷“鬼迷心窍”私藏下来的邪物。自此,画上多了一个撑着红纸伞的女子背影,苏家的诅咒也由此开始,每一次画作“异动”,都伴随着苏家人的灾祸。

楚馆主将画作安置在顶楼一间特设的“静心室”中。此室四壁皆为素雅的白麻布,窗棂糊着上好的高丽纸,只在特定时辰,才有几缕柔和的日光能斜斜照入。室中央,一张古朴的紫檀长案上,铺着厚厚的羊绒毡,画卷便平展于其上。楚馆主依旧是那副清癯与孤傲的模样。她看起来不过三十许,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斜插着那支样式古朴的碧玉簪,簪头垂下的细密银链流苏,在她凝视画作时,随着她轻微的呼吸而微微颤动。她那张脸,很白,是玉石般的温润与冷冽并存。“此画,苏子玉的笔触已是登峰造极,其不甘之念已深植其中。但真正让它成为诅咒源头的,是你太爷爷所说的那位‘妖人’。”楚馆主清冷的声音在静心室中回荡,她那双亮如寒星的眼眸转向苏墨白,“妖人邪术,封印魂魄于画,这《幽篁夜宴图》便是他邪术的载体,也是苏家诅咒的开端。画中执念与被封魂魄纠缠,形成了这股几乎凝为实质的‘墨煞’。”

二十七八岁的苏墨白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画作。画上那撑着红伞的女子,那亭中曾低头看书、三天前却抬起头望向他的书生,都曾是他无尽梦魇的源头。家族的诅咒一朝解除,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轻松,不再是那个病恹恹、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年轻人。他清楚记得父亲当年口鼻溢满新鲜墨汁、窒息而死的惨状。若非眼前这位神秘而强大的楚馆主出手,自己恐怕早已步了后尘。此刻,他对楚馆主的敬仰与感激,已非言语所能表达。“馆主,”苏墨白轻声问道,年轻的脸庞上带着一丝对未知的担忧,“这画中被封印的……究竟是什么?这诅咒,能彻底消除吗?”楚馆主微微颔首:“消除并非易事,需剥离其怨,安抚其魂,化解其煞。急不得,也强求不得。需以诚待之,以敬养之,以文气润之,慢慢化解。”

接下来的日子,楚馆主每日都会在静心室待上几个时辰。她并不急于“动手”,只是焚上一炉上好的沉水香,香气清幽,萦绕在静心室内。她静坐于画前,或细细观摩画中山水人物的笔触与神韵,特别是那红伞女子和亭中书生的细微变化;或轻声吟诵一些具有安魂定魄之效的古籍经文,那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清越而宁静。偶尔,她会取下墙上挂着的一张古琴,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动,流淌出一段段清越洗练的曲调,似乎在与画中那被困的灵魂进行着无声的对话,试图理解它的悲喜,抚平它深藏的创伤与怨恨。苏墨白则在楚馆主的悉心指点下,从最基础的古画鉴赏、修复技艺学起。他发现自己对这些曾经觉得遥不可及的知识竟有种天然的亲近感,或许是苏家血脉中潜藏的艺术基因,在摆脱了诅咒的束缚后,终于得以苏醒和释放。他每日埋首于观墨楼浩如烟海的藏书中,学习辨识不同朝代的纸张、墨色、颜料,研究历代名家的印章款式与钤印习惯。观墨楼中那些在外人看来价值连城的藏品,在他眼中不再是冰冷的古董,而是承载着历史温度与先人情感的鲜活生命。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依旧。那个名为“墨影”的男人,那个穿着黑色风衣、很高很瘦、帽檐压得很低、身上带着一股比窗外雨水更浓重寒气的神秘人,绝不会轻易放弃《幽篁夜宴图》。他曾试图抢夺此画,被老秦制服,后又被楚馆主的气势所慑退。他觊觎的,正是画中那股由妖人邪术和苏子玉不甘共同催生的强大“墨煞”,以及可能被封印的魂魄之力。若能将其掌控,他的实力必然大增,图谋也将更加得心应手。楚馆主深知此点。她曾言,墨影的来历和目的都非同寻常。

果然,数日后,观墨楼外便出现了些许不寻常的动静。不再是之前那种有组织的试探,而是一种更具针对性、更阴冷的窥伺。苏墨白偶尔会感觉到,在街巷的某个角落,似乎有一道冰冷的目光,一闪而逝,如同潜伏的毒蛇,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墨影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一日傍晚,夕阳的余晖将观墨楼的青瓦染上了一层金边。苏墨白结束了一天的学习,正准备依照惯例,去街角的秦记酒馆为楚馆主带一份她偶尔会点名要的酱肘子。刚走出观墨楼那厚重的朱漆大门不远,便被两个身着深色便服,但气质明显不同于常人的陌生男子拦住了去路。这两人虽然没有墨影那般令人窒息的寒气,但也绝非善类。“苏先生,我家主人有请。”其中一人开口,声音平板,不带任何感情。苏墨白心中一凛,他立刻想到了墨影。他面上保持着平静,回答道:“我与你家主人素不相识,也无话可谈。《幽篁夜宴图》如今已归楚馆主所有,它的事,与我苏墨白再无干系。”“苏先生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另一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家主人对苏先生仰慕已久,只是想请苏先生过去叙叙旧,顺便谈谈合作。苏先生的才华,不应埋没在这小小的观墨楼里当个学徒。”这话带着明显的引诱与威胁。苏墨白眉头微皱,但语气依旧坚定:“道不同,不相为谋。楚馆主于我有救命之恩,更是我如今的师长。我苏墨白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请你们让开。”两人见他软硬不吃,面色一沉,眼中凶光一闪,便要上前动手。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平静却自带份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两位,秦某这小酒馆,只求清静。若有纷扰,恐不合时宜。”老秦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酒馆门口,手里端着一个刚从灶上烫好的锡制酒壶,壶口冒着丝丝热气。他看上去五十来岁,眼神平静地看着那两个陌生男子,周身却似有一种无形的力场,让周遭的空气都凝重了几分。那两人显然也知道秦记酒馆和老秦的“名声”,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人冷哼一声,对苏墨白说道:“苏先生,我家主人的耐心是有限的。我们会再来找你的。”说罢,两人便迅速转身,几个起落便隐入了暮色渐沉的街巷之中。

苏墨白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才松了一口气,额角渗出些许冷汗。他连忙对老秦感激地说道:“多谢秦老板及时解围。他们……恐怕是墨影派来的。”老秦摆了摆手,将手中的酒壶递给他:“楚馆主应该还在等你这壶酒吧。有什么事,进去再说。”在酒馆内那间熟悉的雅间里,苏墨白将刚才在门口发生的惊险一幕,原原本本地告知了正在品茶的楚馆主。楚馆主听罢,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她那双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寒意,碧玉簪上的流苏也随之轻轻一晃。“看来,墨影还是不死心。”她放下茶杯,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锐,“他自己上次吃了亏,这次便派些喽啰来试探。他想要《幽篁夜宴图》,无非是看中了画中的‘墨煞’与被封印的魂魄,想借此提升他那邪门的修为,或是用于更险恶的图谋。”

老秦在一旁,依旧不紧不慢地用一块半旧的棉布擦拭着柜台上的一个青瓷酒杯,仿佛对外面的风雨和雅间内的凝重浑不在意。他擦得很仔细,灯光下,那酒杯泛着温润的光。此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这世间的痴人,求的无非是‘力’与‘名’。为此,不惜踏幽冥,扰亡魂。那墨影,既然走了这条路,所求之物,自然是那些能让他更快触及‘门槛’的‘捷径’。”他顿了顿,将擦拭干净的酒杯对着灯光照了照,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有些古法,能暂时‘安抚’或‘震慑’器物之灵,使其短暂蛰伏,以便取用。这类法门,往往与草木之性、香火之气相关。城中岁月悠久之地,总会有些不为人知的传承,默默延续。”他的话语如同一滴水落入平静的湖面,看似不着痕迹,却在楚馆主心中漾起了涟漪。

楚馆主何等聪慧,她那双亮如寒星的眸子微微一转,接口道:“秦老板是说……类似‘镇魂香’之类的东西?”老秦放下酒杯,拿起另一个,继续他那慢条斯理的擦拭动作,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名目繁多,其理相通。草木有灵,亦能制灵。城西‘百草堂’,历经数代,见过的风雨,听过的秘闻,或许比你我桌上的茶点还要多些。”他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他只是一个旁观者,点到为止,如同一个灵魂摆渡人,偶尔会指引迷途的船只一个模糊的方向,至于船只最终驶向何方,如何避开暗礁,全凭掌舵人自己。

楚馆主眼中精光一闪,看向老秦,微微颔首:“多谢秦老板指点。此事非同小可,我需早做准备。”苏墨白在一旁听着,虽然老秦的话语有些玄奥,但他也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深意和危险。他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责任感。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家族诅咒的孱弱青年,他渴望能够真正为守护《幽篁夜宴图》,为守护这座给予他新生的观墨楼,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馆主,”苏墨白站起身,眼神坚定地看着楚馆主,语气中充满了恳切,“我想参与进来。虽然我现在技艺不精,能力有限,但《幽篁夜宴图》毕竟是我苏家世代承受其苦之物,对于它的‘脾性’和其中潜藏的秘密,特别是那妖人留下的邪术痕迹,我或许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一些。请您给我一个机会。”楚馆主抬起头,凝视着苏墨白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从他眼中看到了不同于以往的成熟与担当。她那清冷的嘴角,罕见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欣慰笑意:“好。墨白,你的‘顿悟’,不仅仅在于摆脱了家族诅咒的阴影,更在于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守护和为之奋斗的道路。从今日起,你便是观墨楼的正式一员了。”她知道,与墨影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而要彻底消除《幽篁夜宴图》中那股深植了数百年的执念与邪咒,也进入了一个更加凶险和关键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