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医馆

药香混着血腥气自门缝渗出,苦参的苦与铁锈的腥绞作一团,比诏狱的霉潮更呛人三分。我蜷在竹床上闭目装晕,耳中却辨得外间算盘珠子如落玉盘,闸官张某人正拨弄算珠,一百两雪花银的分量压得松木桌吱呀作响——这是陈主事暗中筹措的救命钱,此刻却成了买断我“生死”的价码。

“病殁文书须按格式填写,便书‘卯时三刻血崩而亡’。”妇人的声音浸着运河冰水的冷冽,“尸首便用西巷刘寡妇家闺女的——她昨日刚咽气,年方及笄,与这丫头身量相仿。”灯笼光影透过糊纸窗棂,将她左耳垂的箭伤豁口投在泥墙上,恍若一道永远结不了痂的狰狞疤痕,“流放名册记得更作‘途中暴毙’,漕运把总那边,我自会以周大善人的名义打点。”

闸官腰间玉佩“当啷”撞在歙砚上,墨汁溅出星子:“周大善人交待的事,张某人岂敢怠慢?只是这丫头生得……”话到此处突然顿住,继而是铜钱相击的脆响——必是妇人递过沉甸甸的锦盒。她冷笑一声,衣料摩擦声里挟着威吓:“周大善人要的是清白身子的良家女,可不是教坊司出来的粉头。办妥此事,你家娘子每月的参片钱,我全包了。”

歙砚重重磕在桌上,墨汁渗进砖缝,蜿蜒如蛇。我虽闭着眼,却能想见张某人点头哈腰的卑躬模样——这便是官场,一百两银子能买通生死簿,一句“周大善人”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更夫梆子声穿街过巷,惊起檐下寒鸦,已是子时初刻。外间终于静了,木门“吱呀”推开,艾草味先一步漫进室内,妇人指尖搭上我腕间脉门,凉得似临清闸下的春冰:“醒了便别装睡,这脉息跳得比更鼓还急三分。”我倏地睁眼,见她已换了青布衫,药箱搁在圆凳上,铜环犹沾着新血——是刘寡妇女儿的血,尚未凝干。

“按漕运衙门规矩,未出阁的女囚发卖前必验贞洁。”她掀开我粗布麻衣,指尖掠过臂弯“通敌”烫疤,竹片刮过肌肤的声响里,我瞥见她鬓角斜插的乌木簪——竟与母亲被扯落的那支一般无二,簪头刻着半朵缠枝莲,正是江南匠人手法。

“武选司陈主事托我家大官人照应。”她忽然压低声音,簪尾碰在我锁骨上,凉得刺骨,“陈主事与我家大官人是总角之交,当年同在辽东军屯长大。”烛火被夜风吹得明灭不定,映得她耳垂豁口忽大忽小,“陈主事怕你熬不过琼州瘴疠,才用了这招‘腐草计’——当年王侍郎的幼女,便是借病死之名,以棺中腐草换了生路。”

我攥紧草席的手指渐渐松开,烫疤在油灯下泛着暗红,恍若父亲铠甲上的凝血。刘寡妇女儿的血还在药箱铜环上往下滴,“啪嗒”一声落在砖地上,惊起我一阵战栗——那是与我同龄的姑娘,昨日或许还在西巷叫卖针线,此刻却成了我“暴毙”的替身。妇人递来的粗布麻衣带着新浆的草木香,却让我想吐,这衣裳穿在身上,比囚衣更重百倍,每一根经纬都缠着别人的性命。

“明日随我去扬州。”她替我系好衣襟,指尖轻轻扶正我发间父亲留下的犀角簪,动作熟练得像母亲当年为我梳妆,“我家大官人在两淮盐运司谋了差事,可护你在瘦马馆暂避风头。”“瘦马馆”三个字像根细针扎进耳孔,我听过顺天府的婆子说,那是专门调教罪臣之女,卖给富商做妾的地方。妇人耳垂的豁口在灯下晃成模糊红点,与东厂番子盖在公文上的朱砂“囚”字重叠,让我分不清,陈主事是在救我,还是在把我从一个火坑推向另一个火坑。

竹床缝隙硌得脊背生疼,比囚车木板更硬三分。我摸着腕间未卸的铁铐,忽然想起陈主事在诏狱时,玉带扣头总是故意撞在铁柱上,三长两短的声响——那是辽东军屯的暗号,可他腰间的四爪玉带,分明是僭越的蟒纹。他说“莫信任何人”,却又让这妇人来接应,究竟是真的为我周全,还是想借我的“罪臣之女”身份,在盐运司谋得更大的好处?

更夫敲过丑时三刻,后巷传来运尸车的吱呀声,木轮碾过青石板,像极了顺天府百姓投掷碎砖的响动。外墙爬山虎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恍若千万人在骂“通敌贼子”。我盯着头顶发黑的房梁,手中的犀角簪突然变得滚烫——父亲刻的“宁”字还在,可宁远卫的方向,此刻正飘来运河的腥气,混着陈主事的沉水香,辨不清是忠是奸。

妇人的鼾声在隔壁响起,均匀而安稳,似是对这一切司空见惯。我摸向臂弯的烫疤,指尖触到粗糙的结痂——这道伤是真的,刘寡妇女儿的死是真的,陈主事的“恩情”也是真的。可为什么,这真的背后,全是假的?假的文书,假的身份,假的善意。他救我,是念着与父亲的旧情,还是想在这乱世中,留一枚能制衡政敌的棋子?

医馆的油灯忽明忽暗,映得药柜上的“悬壶济世”匾额半明半灭。我望着妇人耳垂的豁口,终于明白,这世上哪有什么干干净净的生路?陈主事给我的,不过是从诏狱的铁链,换成了瘦马馆的金链;从“通敌”的烫疤,换成了“善妒”的胭脂。他的恩情像裹着蜜的毒药,让我在感激中颤抖,在颤抖中怀疑——或许,从他第一次踏入诏狱起,就没打算让我做个清白的人,而是要让我带着这道伤,永远活在他的局里。

丑时将尽,运河水拍打着石埠,像极了父亲当年在宁远卫城头,抚着犀角簪说“宁为玉碎”的声音。可此刻的我,却连碎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被人当作棋子,在这盘乱世的大棋上,从一个角落,被移到另一个角落。臂弯的烫疤仍在发烫,那不是重生的印记,是被买卖的耻辱,是陈主事给我的、永远揭不掉的价签。

这一晚的临清医馆,终将成为我记忆里的伤疤。妇人鬓角的乌木簪、刘寡妇女儿的血、陈主事的沉水香,全在我脑海里打转。我恨他吗?不,我甚至感激他让我活下来。可这感激里,藏着更深的恐惧——当一个人的生路,要靠另一个年轻姑娘的死来换,当救命的恩情,要拿自己的清白和未来作抵押,这世道,究竟还有多少像陈主事这样的“好人”,在打着救人的旗号,行着买卖的勾当?

更夫的梆子声越来越远,我却了无睡意。明天,我就要以“暴毙”的罪臣之女身份,跟着妇人去扬州,去那所谓的瘦马馆。我不知道未来等着我的是什么,但我知道,从陈主事决定用“腐草计”的那一刻起,我的命,就不再属于我自己。或许,这就是乱世中的生存法则,要活下来,就必须接受被买卖的命运,就必须在感激与怀疑中,艰难地走下去。

命运的棋盘上,我是一枚任人摆布的卒子。陈主事落子的时候,或许真的想救我,但这救,却让我陷入了更深的无奈和痛苦。我望着窗外的月光,忽然觉得,这月光比诏狱的黑暗更冷,更让人绝望。因为,在这月光下,我看清了自己的处境——我是被救了,但这救,却是以别人的死、以自己的尊严为代价的。这样的恩情,让我如何能坦然接受?

医馆的木门发出轻微的响动,妇人起身去查看后巷的动静。我摸着发间的犀角簪,暗暗发誓,无论未来如何,我都要记住这一切,记住刘寡妇女儿的血,记住陈主事的沉水香,记住这被买卖的无奈和痛苦。或许,有朝一日,我能挣脱这棋盘,成为执棋的人,为自己,也为那些像刘寡妇女儿一样的无辜者,讨回一个公道。

丑时已过,子时将至。我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滑落。这一晚,我长大了,懂得了世界的复杂,懂得了恩情背后的代价,也懂得了,在这乱世中,活着,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