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老房子时翻出一本1987年的台历。纸页脆得发黄,像被岁月烤焦的饼干,轻轻一碰就碎成齑粉。母亲用圆珠笔在空白处记账:猪肉八毛六,蜂窝煤两块钱,托人从上海捎回的雪花膏四块二。角落里还粘着一块褐色茶渍,大约是当年父亲端着搪瓷缸看《霍元甲》时溅上去的。
这些碎片突然有了重量。搪瓷缸底磕掉的白漆,二八自行车横梁上磨亮的铁皮,粮票边角蜷曲的毛边,磁带盒里抻出的半透明塑料膜——它们像散落的零件,在记忆深处咔嗒咔嗒地重新咬合。原来我们这代人,是用粮票和IC卡交替喂养大的,在双卡录音机的电流声里背过《滕王阁序》,又在网吧的烟雾中敲出人生第一封电子邮件。
这本书不是回忆录,更像一筐晾在阳台的旧衣。褪色的确良衬衫飘着六神花露水味,起球的毛衣沾着大学食堂的葱花,西装领口别着地铁早高峰的薄霜。每件衣服都裹着当时的体温,叠着某个黄昏的褶皱。有些故事像掉了扣子的外套,总想找枚新的补上;有些则像缩水的羊毛衫,再怎么拉扯也回不到原样。
写80年代出生的人,注定要当时间的裱糊匠。我们见过粮店门口排队的铝饭盒,也见过外卖App里闪烁的红点;在露天电影院蹭过《妈妈再爱我一次》,如今对着视频网站自动续费犹豫不决;曾把情书叠成纸飞机投向邻班窗口,现在对着微信对话框反复撤回。每个十年都是块掉漆的七巧板,拼不出完整的图案,却恰好卡住时代的棱角。
这些故事不讲究起承转合,就像老式挂历,一页页撕下来都是单张的节气。某个章节会停在1997年香港回归那夜的暴雨里,父亲冒雨搬回29寸彩电;某个片段蜷缩在2003年非典期间的网吧,口罩蒙着屏幕蓝光;还有几页沾着2012年冬天的雾霾,年轻人在售楼处沙盘前反复计算房贷。
有人说我们是承前启后的一代,我看倒像超市货架上的临期商品。既赶不上分配时代的末班车,又挤不进新世界的贵宾通道,卡在自动扶梯中间,上不去下不来。但正是这般尴尬,让我们成了最好的观察者——既懂粮票的斤两,也算得清虚拟货币;既怀念纸质书信的郑重,也享受已读不回的轻松。
书名叫《半生,不熟》,恰似灶上煨着的砂锅。火候总差那么一点儿,掀盖时噗噜噜冒着稚气,锅底却沉着几粒沧桑的硬籽。过了四十岁才明白,成熟不是腌透的咸菜,而是允许自己带着青涩继续生长。就像母亲那瓶没喝完的橘子汽水,封存着1980年代的甜,至今还在玻璃瓶底沙沙作响。
这些文字若能让你想起某条放学路上踩碎的梧桐叶,某盏深夜加班时忽然熄灭的台灯,或是某个地铁站口被风吹散的再见,便算没白费我揭这些陈年旧疤的疼。毕竟我们这代人的故事,从来不需要镀金,单是那些毛边的日子,就够在时光里叮当作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