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狻猊炉中的沉水香青烟本如游丝袅袅，却在林老爷一掌击案时骤然惊散。黄花梨案几上那盏霁蓝釉茶盏“铮“地跳起，泼出的茶汤在婚书宣纸上洇开蛛网般的褐痕，将“百年好合“四个泥金小字泡得模糊不清。
“孙世兄当真好算计。“
林老爷的指甲缓缓刮过礼单上那些被朱砂勾去的条目，指腹下的绢帛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窗外湘妃竹影婆娑，将暮春阳光割裂成满地碎金，有几缕透过雕花窗棂，正落在他腰间蹀躞带的银质銙环上，折射出冷冽的寒光。
“先是三减其二的聘礼，如今又纵容令郎在合卺礼上发难。“他忽然从喉间挤出一声冷笑，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银线松纹，“莫非贵府真当我林家是那市井商户，任人搓圆捏扁？“
孙家主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在檀木桌上划出细碎声响。他今日特意穿了件靛青色杭绸直裰，腰间蹀躞带上悬着的银鱼袋空空荡荡——那是五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佩戴的信物。
“林公此言差矣。“孙家主天青釉茶盖轻刮盏沿，发出碎冰碰壁之声，“听闻贵府二房扣下的嫁妆，是要给令表侄谋个从八品录事参军？“他袖中滑出一卷泥金绢帛，展开时带起一阵松烟墨香，“巧得很，兵部武选司的赵主事，恰是家父当年在国子监的门生。“
林老爷瞳孔骤然收缩。
檐角铁马叮咚作响，如催官的玉珂清响。他忽然想起前日二房送来那方歙州端砚——砚底阴文分明是“考功清吏司“的暗记。大周官制九品十八阶，从八品虽只是流内官末流，却已胜过多少白身举子十年萤雪之功。
“《通典·职官七》有载，录事参军不过掌衙署文书勾稽。“孙家主茶盏中的碧螺春泛起涟漪，“年俸区区四十石，倒值得挪用嫡女嫁妆？“他忽然倾身，压低嗓音，“除非......是想走考功司的路子，三年后调任畿县尉？“
林老爷面色陡如沉水。
正八品县尉虽只高半阶，却掌缉捕刑狱之权，其中油水岂是清苦录事可比？他猛地掀开案头《大唐六典》，书页哗啦翻至“职官“篇：“孙世兄倒是熟谙《吏部格》。却不知令郎可曾读过？今日婚宴飞花令，连《茶经》'之源'章都接续不上。“
孙家主拇指翡翠扳指“咔“地裂了道冰纹。
锦鲤池畔，林源一脚踢飞了挡路的石子。
“扑通“一声，石子惊得几尾红鳞四散逃窜，在水面划出凌乱的波纹。他方才在书房对着西北舆图推演军阵，小厮却匆匆来报，说飞花令上孙家公子闹事。待他赶到时，宴席已散，只剩一地狼藉的杯盘和几片被踩碎的芍药花瓣。
——还是来迟了。
伯爵府前日刚闹出收回半份彩礼的事，今日又出这档子事，若说不是孙家刻意刁难，鬼都不信。
“林源兄好脚力。“
假山后转出一道湖蓝锦袍的身影。孙柏执扇的手腕一翻，扇骨上“松风水月“的银刻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林源眯起眼——就是这厮在婚宴上刁难林毅，孙家的人，果然没一个能让他瞧顺眼的。
“孙公子倒是清闲。“林源故意踩断一株新发的湘妃竹，竹节在他靴底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好好的婚宴被你搅得鸡犬不宁，倒有闲情逛别人家的园子？“
孙柏的麈尾扇停在半空。远处传来丫鬟们采摘藤萝的轻笑，那笑声撞在太湖石上，碎成尖锐的棱角。
“令妹刚才以《茶经》论道，实在令孙某汗颜。“孙柏忽然长揖及地，“孙某为刚才的举止，在此赔罪。“
林源冷笑，目光钉在孙柏腰间晃动的羊脂玉佩上。风过竹林，他抬脚碾碎一朵落在地上的芍药，花瓣汁液在青砖上洇开一片猩红。
“孙公子可知，我们陇西林氏的祖训？“他嗓音低沉，“远离闹事之人。“
孙柏的扇骨“咔“地合拢。他忽然压低声音：“我发誓，绝无下次。“顿了顿，又道：“听闻林兄上月在西山马场，赢了突厥贡马三筹？“袖中滑出半卷《相马经》，“巧的是，孙家刚得了一匹大宛驹，左耳缺半寸......“
林源瞳孔骤缩——那是他寻了三年的照夜白后代！
假山缝隙里，一株野蔷薇正拼命挤出身子，倔强地迎着日光。林源猛地扯下腰间错金马鞭，鞭梢“啪“地扫过孙柏的扇面，撕开一道裂痕：“明日辰时。若你能在十箭之内追上我的青骢马......我便信你这道歉有几分真心。“
孙柏忽然笑了。他俯身拾起地上残破的芍药，别在裂开的扇骨间，花瓣垂落，似一滴未干的血：“那孙某只好献丑了。“
烛花“啪“地爆开，惊得二房李氏手中绣绷落地。
林老爷手中的青玉镇纸在展开的《家训》上投下幽蓝剑影，映得李氏面色煞白。她膝行至案前，绛紫色马面裙在青砖上铺展如残败的芍药：“老爷......妾身糊涂，原想着给茹姐儿添份体面......“
她染着凤仙花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泪珠“啪嗒“砸在鎏金裙带上。发间金镶玉步摇“哗啦啦“散落一地，在烛光下折射出破碎的光斑。
“砰“的一声，大娘子苏氏将茶盏重重搁在紫檀几上。她眼角余光瞥见老爷捻须的手顿了顿——二十三年夫妻，她太熟悉这个动作里暗藏的怜惜。
“二妹妹，“苏大娘子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指尖轻抚茶盏冰裂纹，“《朱子家礼》明载，私动嫡女嫁妆者，当......“她故意拖长声调，满意地看着李氏肩头一颤。
李氏突然扑上前抱住老爷衣摆。她仰起脸，烛光在那张精心妆点的面容上镀了层蜜色，恰如十六年前初入府时的模样。衣袖滑落间，露出腕间几道刺目的红痕——那是今晨特意让丫鬟用丝绳勒出的印子。
“罢了。“林老爷轻叹，声音软得像在哄孩童，“罚俸半年，禁足三月。“
苏大娘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窗外夜来香浓烈的香气突然涌进来，熏得人头晕。她看着老爷亲手扶起李氏，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捧的是易碎的琉璃。
“老爷......“李氏抽噎着，指尖悄悄勾住老爷的衣袖，“妾身今晚能为您抄录《金刚经》祈福吗？“
苏大娘子突然起身，翡翠镯子“叮当“撞在案几边缘。她居高临下看着这对男女，声音似淬了毒的银针：“二妹妹既要求佛，不如从明日起，每日抄十遍《女戒》。“她故意顿了顿，“用金粟笺。“
李氏身子一僵——金粟笺质地坚硬，最是伤腕。
远处传来李氏丫鬟的惊呼：“姨娘晕倒了！“林源望见父亲的身影匆匆掠过雕花窗棂。他摸到袖中那页撕下的账目，宣纸被汗水浸得发软，像极了李氏方才瘫软的姿态。
夜风穿廊而过，吹灭了他手中的羊角灯。黑暗里，苏大娘子的声音淬了毒般渗进砖缝：“明日让庄头送两筐苦杏来，就说......给二姨娘安神。“
寅时的更鼓刚过，林府库房前的青砖地上已结了一层薄霜。
周婆子提着羊角灯，鬼鬼祟祟地摸向最里间的樟木箱。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她枯瘦的手腕突然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扣住！
“啊——“
惨叫声还未出口，就被一团粗葛布塞了回去。周婆子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阴影里走出的人影——林源一袭玄色劲装，腰间蹀躞带上的银质銙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二房让你偷什么？“
他声音很轻，却让周婆子抖如筛糠。老人浑浊的眼珠乱转，突然瞥见林源身后那本摊开的账册——“南海珊瑚十二株“的记载旁，赫然添着朱笔批注：“已转赠吏部文选司李郎中“。
林源指尖抚过那些字迹，忽然冷笑：“二婶好大的手笔。“他猛地扯开樟木箱上的黄铜锁，箱内整整齐齐码着的，竟是几十卷用金粟笺抄写的《女戒》！
“有意思。“他抽出一卷展开，金粉写就的字迹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用克扣的嫁妆买官，再用佛经遮掩账目......“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源迅速吹灭灯火，拖着周婆子隐入货架阴影。透过缝隙，他看见李氏的心腹丫鬟翠儿蹑手蹑脚地摸进来，从袖中掏出一把钥匙。
那钥匙形制奇特，匙柄上雕着精致的莲花纹——分明是老太太佛堂密柜的钥匙！
翠儿鬼鬼祟祟地摸向最角落的铁皮箱。开锁的“咔嗒“声在寂静的库房里格外刺耳。当她掀开箱盖时，林源的瞳孔骤然收缩——
箱内整整齐齐码着的，全是田黄石印章料！每块石料上都缠着红绳，绳结处挂着小小的木牌，牌上蝇头小楷记录着各个衙门官员的姓氏官职。最上面那块，赫然写着“考功清吏司王主事“！
“果然......“
林源无声地咧开嘴。他早该想到的，二房哪来这么大本事打通吏部关节？原来背后站着老太太！
翠儿颤抖着手取出一块石料，又从怀中摸出个锦囊倒出几颗米粒大的翡翠——正是她戒指上那种毒石！她小心翼翼地将毒石嵌进田黄石的暗纹里，再用朱砂粉填补缝隙......
“砰！“
林源一脚踹翻货架。
卯时三刻，晨雾未散。
林老爷站在祠堂前的石阶上，看着被五花大绑的翠儿和瘫软在地的李氏。族老们端坐在太师椅上，脸色一个比一个阴沉。
“证据确凿。“
林源将铁皮箱重重放在供桌上，箱盖弹开的瞬间，满堂哗然。那些毒石镶嵌的田黄料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绿光，像极了毒蛇的眼睛。
“儿媳冤枉啊！“李氏突然扑到老太太脚下，“这些......这些定是翠儿这贱婢私自......“
“闭嘴！“
老太太龙头拐杖重重顿地。她今日破天荒地穿了件赭色万字纹褙子，发间的赤金凤钗随着怒吼簌簌颤动：“老身还没死呢！“
林老爷面无表情地翻开族谱，指尖停在“妾李氏“三个字上。他忽然抽出腰间玉带，“啪“地拍在案上：“即日起，李氏禁足冷香院。翠儿......“他瞥了眼面如死灰的丫鬟，“杖八十，发卖漠北。“
“老爷！“李氏凄厉的哭喊惊飞了檐下麻雀，“妾身知错了！求您看在......“
“带下去。“
林老爷转身望向祠堂祖宗牌位，不再看她一眼。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那些光影交错，恍如官场上纵横交错的利益网络，又似族谱上密密麻麻的联姻记录。
巳时正，林源策马来到西山马场。
孙柏早已等候多时，身旁那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左耳缺了半寸，正是传说中的照夜白后代。
“十箭为限。“孙柏笑着递上雕弓，“若林兄胜出，此马拱手相让。“
林源没有接弓。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块田黄石料，在阳光下缓缓转动：“孙公子可认得这个？“
石料暗纹里，一点绿光幽幽闪烁。
孙柏的笑容僵在脸上。
“考功司王主事昨日突发恶疾。“林源的声音比晨霜还冷，“太医说是中毒......“他猛地将石料掷在地上，“就像这样！“
石料碎裂的瞬间，几点绿光迸溅而出，落在草地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孙柏的脸色瞬间惨白。
“驾！“
林源突然翻身上马，照夜白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他回头看着呆立原地的孙柏，忽然想起父亲今晨在祠堂说的那句话：
“这世上最毒的，从来不是砒霜......“
山风呼啸，将后半句吹散在漫天尘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