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在店里只是摆设,油锅的高温势不可挡,炸鸡排的油味已经深深浸入工作服的纤维里,陈星试过用洗衣粉、洗洁精甚至消毒水,那股味道就像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
“弟弟!手套和番茄酱没了!”店长王姐坐在椅子上,指了指桌子上的一个盒子。
“嗯。”曹绛连忙摘下手套,洗了洗手,又从脚边的柜子里把手套、番茄酱、辣椒这老三样各拿了一大把,捧起来放进那个铁盒里。四月的晚上,快餐店外大部分是放了学的五中学生和家长们,偶尔出现的人声与炸锅的滋滋声混在一起。
“你看,他好帅啊!”
“特效吧这是。”
“……”不知道这群初中生在聊些什么,一个个都这么兴致勃勃。
曹绛很有自知之明——他该去按鸡排了。
“弟弟,继续按鸡排。这点儿根本不够。”果然,店长还坐在椅子上,不过指令下达依旧快准狠。
曹绛撇了撇嘴。自从单招考试结束,3月23号,他就在这家“好味来“快餐店打工。两周下来,他已经按了快两千份鸡排。所谓“按鸡排”,就是用左手把一个腌制好的鸡排从左边的盆子里拿出来放在右边的盆子里,再用右手把鸡排裹上粉同时压薄,最后用右手把鸡排放在专用的大铁盘上。动作要快,鸡排要摆放整齐,每个都要裹满粉,又不能裹得太多,浪费!
至于为什么不让他去前台炸东西,因为店长还没有教。现在在前台炸鸡排的,是林丹。
戴好手套,曹绛继续按鸡排。
店外的桌子前坐着一对母女。小女孩约莫五六岁,正用薯条在餐盘上摆出小人的形状。她穿着粉色的连衣裙,两条小辫子随着她摇头晃脑的动作轻轻摆动。
“妈妈,小人会动!”小女孩突然兴奋地叫道,手指着餐盘。
“别胡说。”年轻母亲压低声音责备道,但在一边炸鸡排的林丹分明看到——那几根薯条确实抽搐了一下,就像被无形的丝线拉扯一般。她眨了眨眼,薯条又恢复了正常。
“哎呀,你们老师让你快点交作业!”女孩妈妈看了看手机,连忙拉起女孩就要走。女孩被拉着,却不住地回头,眼睛仍然盯着薯条,小脸上写满了困惑。
柜台边,常客周警官正咬着汉堡刷手机。他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制服总是熨得笔挺,眉间有一道深深的皱纹。
“又有人传这些离谱视频……”周警官突然骂了句,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这月第三起了。”
林丹在一旁擦拭柜台。
曹绛不语,只是一味按鸡排。只有店长王姐开口了。
“哟,什么事啊,周警官?”
周警官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复杂。“就是些装神弄鬼的东西,说什么看见有人成仙了,在天上飞。”他哼了一声,“现在的年轻人,不好好学习工作,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
“弟弟!快点按!你那几个鸡排按多久了?外卖快堆成山了!”王姐突然喊道,像是根本不在意周警官的抱怨。紧接着她又是哎了一声,念叨着不行不行,还是要靠我。说着正了正自己的鸭舌帽起身到林丹身后开始打包起外卖。
“今天单好多啊!”店长头也不抬地说,手指灵活地将餐盒装入纸袋。
就在这时,炸锅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爆响,一团油花溅了出来。曹绛有点担心,回过头看见林、王两人并没有受伤,也没有多管。
晚上十一点,快餐店终于打烊。曹绛和林丹记完账就准时下班。四月的晚风还带着些许凉意,可惜吹不散他们身上沾染的油烟味。
曹绛径直向前,林丹骑着个小电瓶在后面。
“我送你回家吧,反正顺路。”林丹已经把车骑到曹绛跟前,轻声说。
“嗯。”曹绛不露痕迹地笑了一下。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家离林丹家不远,也想过让林丹送自己回家,可是该怎么开口。
现在的情形——女生主动送我回家,难道是宅男的终极幻想?想着,一跨坐到了小电瓶的后座上——手很安分,没有乱放。
垃圾桶旁蜷着一只黑猫,毛色油亮,在昏暗的灯光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绿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二人。
“看什么看?”曹绛挥了下手,半开玩笑地说。他从不相信那些关于黑猫不吉利的迷信说法,但这只猫的眼神确实让他感到一丝不适,那不像是一只动物该有的眼神——太过人性化,太过...洞察一切。
黑猫的尾巴轻轻摆动,然后,它开口说话了。
“你身上有股味。”它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多年吸烟的老头。
曹绛瞬间呆住了。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只猫歪了歪头,似乎在欣赏他的震惊。
身前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坐稳没?”是林丹,她好像没有听到黑猫“说”的话,或者,她根本就没看见。
见曹绛没回应,她也只当是默认了,骑了车就走。
黑猫猛地抬头,绿眼睛里闪过一丝嘲弄。下一秒,它嗖地窜上墙头,消失在夜色中。
“你……你看见了吗?”曹绛的声音有些发抖,“它说话了!”
林丹骑得不快,下班后也把头发放了下来,长长的黑发带着洗发水的味道,好久才问:“你说什么?”
“幻觉吗?”曹绛有些怀疑。
回家的路上,林丹轻声问到:“你怎么想到来这儿上班的?”
曹绛想了想,自己也找不到什么合理的理由,只知道自己刚考完看到那里在招人,就去了。
“看到那里在招人,就去了。”
“哦。”林丹似乎有点后悔聊这个话题,“其实Hualaishi也在招人,一个月2700,那家油条店一个月也有3000……”
林丹也是单招生,不过之前她和曹绛提起过,她没考上。当时曹绛只是哦了一句,十分冷淡。
“你没有考上,之后又怎么办?”
“就不读了呗,也不打暑假工了,过几天我就不在店里干了。”
曹绛愣住了,好像被她的话压在心上,有点喘不过气。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有默契地保持沉默。车速不快,反正坐在后面的曹绛没有吃到头发。
“是这里吗?”电瓶车缓缓停了。
“就送到这里吧。”转眼到了曹绛住的小区。下车时林丹似乎回头看了一眼。曹绛头都不回,连句谢谢都不说就跑进小区,走了。
第二天,曹绛准时来上班。不过林丹已经提前到了,她一直都会提前到店。工作时间是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一点,周末三点到十一点,一小时十块,一个月就两千出头。林丹主要在前面炸,曹绛就不停干些杂活。但是平心而论,曹绛认为林丹比自己干的多得多。
因为是周三,该死的汉堡日,顾客比平常多不了多少,但是工作量大大增加。动不动就三个汉堡,两个鸡排,还有其他什么什么的——烦òᆺó!
又到了晚上,一边待客一边收拾那些盘子、盖子,烧开水洗了。一个个的钢做的,对于刚打工的曹绛而言,还是太累了。十多年都是拿笔杆子,最累的时候也不过是考前布置考场的时候,以及考完回教室的时候,要搬书!
但是林丹去年暑假就已经在这家店里干了,所以做起什么来都得心应手。在曹绛洗盘子的时候,她会一边炸东西一边把用不上的剪刀、夹子之类的送过来,把曹绛之前没擦干净的地方再擦一遍,完了还把曹绛洗完的盘子清掉上面洗洁精的泡泡,再在曹绛出去倒废水和垃圾的时候,就已经把店外的桌椅搬进来开始扫地拖地。
试问这样的同事上哪找去?
更何况,下班的时候,林丹还会送曹绛回家。
没错,今天晚上,林丹又送曹绛回家了。
本来曹绛想先走的,毕竟不好意思再让林丹送自己回家。但是既然林丹已经骑着电动车停在自己跟前,又有什么理由拒绝。
“你什么时候走?”想起昨天林丹说的话,曹绛有点忧心,才出口问道。曹绛其实从小成绩就一般,也不惹事,但或许是命运之神眷顾,小升初从乡下考到城里,初升高又考上城里最好的公办高中。他自问自己不配有这样的机遇。如果高考的时候再考上什么211的话,曹绛就会强烈怀疑人生。所以他选择去考大专。其实上了高中也没学过,一直班上倒数。但万一呢?还是断了高考这条路更好。
“我准备今天晚上就和店长说。你什么时候走?等你会的东西多了,想走就不容易了。”
“我不知道。”
“我之前就应该和同学一起去Hualaishi打工的。一样是打暑假工,那边休假的时候要算工资。就是想和同学一起打工的……”
曹绛又不知道该怎么聊下去了,怎么办?军师何在?
“你打算学什么专业?”林丹突然问。
“我去学中医。”曹绛淡淡笑道。终于能说些他擅长的话题了。
“为什么?”
“因为学中医有意思一点。”其实是曹绛冥冥中觉得,中医的成就说不定能更高。反正对他而言,都是大专,哪个都一样,选一个学费低的才最好。但是他不知道这些该不该说,因为林丹说她没考上。
“蚊子好多,是要下雨了吗?”林丹有些忧郁。
“大概吧。”
又到家了,曹绛暗暗叹了口气,其实再载一程也不是不行啊。
“拜拜。”林丹率先开口。
“嗯,拜拜。”曹绛想到明天也能做电瓶车就高兴不已。
回到家,曹绛回忆了一下,今天周警官没来,是去处理案件了?汉堡日都不来。算了,警察的事我管不着。那只黑猫也没看见,真是幻觉?
不对!还没加微信!万一店长直接接受了她的辞职申请……不会的不会的,她什么都会,店长不会放她走的。明天就加,明天一定把微信加上。
半夜雷声阵阵。
一夜无眠。
周四,曹绛特地提前半小时上班,因为她总会提前20分钟上班。可是在按了三十个鸡排后,并没有看见预想中的身影。
四点了,没有来。
“完蛋了,不会是已经走了吧?一个人做这些工作要累死我啊!就算有店长老公炸东西也不行啊!”
果然,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当天他谎称家里老人不行了,成功辞职。没有预想中的挽留,也没有像预想中一样加上微信,更没有人送他回家……
人生没那么多早晓得。
其实两人没认识几天,从三月二十五号到四月九号,也就十几天而已。可是一起工作了十多天,连别人的微信都没加,这姓曹的真是个废物。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这是平常的,可曹绛并不想接受。因为受过别人恩惠,所以才更不能断了联系。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曹绛整个人突然恍惚起来,再回过神,自己已经站在一扇“门”前,门上的纹路复杂得令人眩晕,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又像是星辰运行的轨迹。如水的平地上时而泛起涟漪,又映衬出门上的流光。
“你终于来了。”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曹绛转身,才发现是那只黑猫。它的眼睛不再是绿色,而是一种深邃的紫色,里面仿佛有要将人摄入其中。
“你是什么东西?这是哪里?我是在做梦,对吗?”曹绛问道,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黑猫的尾巴轻轻摆动:“既是梦,也不是梦。这是界限之地,现实与虚幻的交汇处。”它站起身,轻盈地走向陈星,“时间不多了,门即将开启。”
“什么门?开了会怎样?”
黑猫突然竖起耳朵,转向青铜门的方向:“他们来了。记住,不要相信任何——”
一阵刺耳的闹铃声撕裂了梦境。
曹绛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浑身是汗,床单被攥得皱皱巴巴。闹钟显示凌晨3点15分。窗外,一轮血月高悬天际,给整个世界蒙上一层诡异的红色。
怎么,还穿越到廷根了吗?红月都整出来了。
穿好衣服下楼,只看见有几个飘忽不定的人影从面前闪过。曹绛惊呆了,自己为什么要下楼?果然理智值在降低吗?
“冰寒千古,万物尤静……”曹绛耳边响起古老轻灵的声音,竟是想跟着诵念。
可是他无法确定这究竟是什么,只想赶紧跑回家。自己是怎么从店里回到家的,他完全记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他疯了吗?
他想动,可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杵在原地。
“好烦!到底怎么回事?”
“想知道为什么,我来告诉你。”一个男声从身后传来。
“一切都已经改变。”那人一边说一边走至曹绛身前,“说不定他们又在忙着‘绝地天通’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曹绛看清来人,只想给他一坨子。
暗红色的月光浸透云层,像一层薄纱笼罩着那人,风掠过枯草,发出沙沙的低语,仿佛在诉说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男子独自站立在红月之下,身影被拉得修长而孤寂。他仰起头,凝视着那轮悬挂在天际的赤色圆月,眼中映照着深邃的暗红。他的面容冷峻,眉宇间刻着岁月的痕迹,唇角微微绷紧,像是在压抑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
夜风拂过他的黑色大衣,衣摆翻飞,猎猎作响。他的手中握着一把古老的匕首,刀刃在红月的映照下泛着幽幽寒光,仿佛沾染了某种神秘的力量。
四周变得寂静无声,唯有他的呼吸在夜色中清晰可闻。他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在聆听风中传来的低语,又像是在等待某个注定到来的时刻。
曹绛终于得以看清来人面目,可仍旧烦躁不已。
黑衣男子拔出刀,点在曹绛额头,轻声道:“放心,头疼是正常的。”
等曹绛意识到不对时,却发现为时已晚。一股钻心的疼痛从眉心传来。
……
天光微亮,晨雾如纱,轻轻覆在沉睡的街道上。
对曹绛而言,昨晚的一切如梦似幻,可是,手腕上那妖异的红绳,时刻提醒着他,是真的。
我叫曹绛,华夏联邦天府省阳德中学校的一位普通学生。我从没真正认清自己,认清世界。在2025年4月10号之前,平静地生活了18年,正以为我会像大多数人一样平凡地度过剩下的六十多年。可是,那天晚上,或者说是那天下午,当我决意要找到她起,我的一生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