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秋雨总带着股子缠绵劲儿,三更时还只是淅淅沥沥,五更天便成了倾盆之势。听雨轩前的芭蕉叶被打得簌簌作响,叶尖垂着的水珠儿砸在青石板上,倒像是谁在暗里掉泪。林若雪倚在窗前,望着砚中未干的墨迹——昨日抄的《洛神赋》,如今被雨气洇湿了边角,“翩若惊鸿”四字竟成了“泣若惊鸿”,墨痕蜿蜒处,恰似她眼下未干的泪痕。
晨钟惊变
卯初刻,账房先生王忠的惊呼声撕破晨雾。他跌跌撞撞跑向前庭,怀中木匣敞着口,胡子上沾着的夜露混着冷汗,在苍白的脸上划出几道水痕:“老爷!库房的五千两银票,还有太夫人的翡翠镯子——都、都没了!”柳氏“哎哟”一声软倒在沈明修臂弯,指尖却暗暗掐进他的手臂,腕间三串翡翠镯叮当相击:“昨日还说要清点库房,不想真遭了贼,必是内贼勾连外盗,不然怎会连太夫人的贴身信物都丢了?”
沈青梧身着藏青缎袍,靴底碾过满地积水,俯身查看木匣时袖中掠过一丝冷香——是梨香院楚云秋惯用的沉水香。他指尖划过光滑的锁扣,忽然抬头望向寒梅馆方向,眼尾微挑:“锁头完好无损,必是熟手所为。听闻表小姐房里的锦瑟,近日常往当铺走动?”话音未落,柳氏的贴身嬷嬷已带着婆子闯入听雨轩,铜钥匙刮过雕花木门的声响格外刺耳。妆匣掀开的刹那,林若雪猛地站起,袖中帕子簌簌落地:“那、那是……”
半块青玉躺在胭脂粉饼之间,蟠龙纹路在晨光中泛着冷光,正是昨夜沉落池底的玉坠。嬷嬷尖声叫嚷着抓起玉坠,金镯子磕在妆匣边缘:“瞧瞧这纹路!前太子余党才敢用的蟠龙纹,表小姐私藏禁物,可是要连累满门抄斩的!”林若雪只觉天旋地转,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是姑母留给我的……”话未说完,沈梦秋已撞开拦路的婆子,衣摆上的雨水甩在青砖上,溅湿了嬷嬷的裙角:“母亲临终前亲赐的物件,怎成了禁物?柳氏婶母,你是不是该解释解释,为何库房失窃,证物却出现在表妹妆匣里?”
柳氏冷笑一声,从袖中抖出张泛黄的当票,边角还沾着当铺的霉味:“王忠去‘聚源当’查过,这翡翠镯子的当票日期是三日前,当铺掌柜的一眼就认出是太夫人的陪嫁。”她转向沈明修,眼眶微红,“原想瞒着老爷,怕您伤心,可锦瑟那丫头……”话到此处忽然哽咽,手帕按在眼角,却掩不住眼底的冷光。
秋雨含冤
辰时三刻,听雨轩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满室寒意。沈明修端起茶盏的手悬在半空,茶面映着他紧蹙的眉:“若雪,你自小在府里长大,怎会做出这等事?”林若雪跪在青砖上,膝头渐渐麻木,抬头时眼中已凝着泪:“舅舅明鉴,昨夜宴后柳嬷嬷亲自送我回寒梅馆,院门落了三重锁,我半步未踏出过门槛。这玉坠……是幼时姑母给我的生辰礼,说见玉如见人。”
“生辰礼?”柳氏猛地拍案,当票上的墨字在火光中跳动,“太夫人的翡翠镯也是生辰礼?王忠说锦瑟拿着镯子去当铺换钱,掌柜的扣下镯子报了官,官差此刻就在前厅等着呢!”话音未落,衙役的铁锁声已撞进雕花窗,林若雪浑身一颤,袖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旧疤——那是去年冬日为沈梦秋抄药方时,被砚台棱角划伤的。
沈梦秋只觉气血上涌,昨日在石舫亲眼见玉坠落水,此刻却在妆匣中出现,分明是有人栽赃!他忽然想起宴席上沈云裳的舞姬曾靠近莲池,袖口金箔与嬷嬷的金镯子同款,正要开口,却见顾子谦抱着半人高的账册撞开门,衣襟上沾满泥点,显然是从库房冒雨赶来:“老爷,学生昨夜核对钥匙登记册,发现柳嬷嬷的名字在案发前三日都有申时初刻的入库记录。”他将账册推至沈明修面前,纸页上的墨迹被雨水晕开,“且太夫人的翡翠镯……”他忽然顿住,目光扫过柳氏骤然绷紧的手腕。
暗室玄机
巳时正,沈明修书房的雕花格扇紧闭,炭盆里的松木噼啪作响。顾子谦翻开账册泛黄的页脚,露出夹层中半张宣纸,上面是柳氏的小楷:“太初二十三年冬,购翡翠镯于扬州盐商。”“太夫人嫁入沈府是太初二十年,”他低声道,“这镯子分明是续弦后购置的,却被当作太夫人的陪嫁。”沈明修盯着纸上的日期,忽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太初二十三年,正是前太子萧明煜被废黜的年份,而林若雪的乳母,正是那年冬天抱着襁褓中的她叩响沈府大门。
窗外雨声骤急,沈明修忽然想起亡妻临终场景:她躺在雕花拔步床上,鬓边簪着的正是林若雪现在戴的半支羊脂玉簪,手指冰凉如霜,抓着他的手欲言又止,目光在梦秋与若雪之间逡巡,最终落在床头的蟠龙纹屏风上,喉间溢出半句“若雪她……”便再无声息。此刻账册上的字迹与记忆重叠,他忽然意识到,柳氏嫁入沈府的时间,恰是前太子案尘埃落定的次月。
与此同时,寒梅馆内,锦瑟正用鹅毛棒替林若雪捶腿,忽见床脚露出半截猩红丝绳,在素白床帷下格外刺眼。她伸手抽出个绣着并蒂莲的锦囊,针脚粗陋,分明是下人所制,里面躺着半块青玉——与沈梦秋捡到的那半块纹路相向。“小姐,这是……”她话音未落,窗外传来枯枝折断声,抬眼只见道黑影闪过,腰间悬着的玉牌在雨中反光,正是柳氏身边的小厮阿福。
枯井遗恨
未时三刻,沈梦秋踩着泥泞来到镜花苑,池中残莲在风雨中弯折,像是无数只垂落的手。他绕过假山,忽见枯井旁散落着三片金箔,边缘呈锯齿状,正是沈云裳舞衣破损处的饰物。井中传来断断续续的水声,似有人在井底低吟,又像是风穿过井栏的呜咽。他攥紧袖口的玉佩,胎记处隐隐发烫,俯身望去,井壁青苔滑腻,井底沉着个朱漆木盒,铜锁已被腐蚀,露出半片蟠龙纹。
正要叫人,顾子谦跌跌撞撞跑来,手中握着半卷湿透的黄纸,边角还滴着污水:“二爷,在假山石缝里发现的!”展开来看,朱砂写的“罪诏”二字已晕染成血斑,末尾“沈明修”三字却清晰可辨。顾子谦手指发颤:“太初二十三年,前太子被控谋反,弹劾奏章正是沈老爷所写。”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但罪诏里提及太子有一子流落民间,而您的生辰……正是那年冬至。”
沈梦秋只觉一阵眩晕,倚着井栏慢慢蹲下。记忆如潮水涌来:十二岁那年,他在母亲妆匣里见过半幅蟠龙纹锦帕,乳母见了立刻跪地痛哭;去年重阳,柳氏曾在他药里多加了三钱附子,险些要了他的命;还有林若雪,她颈间的玉坠、乳母的遗言、与自己的胎记……原来他们不是表兄妹,而是前太子遗孤,而沈明修——是亲手将他们的父族推入深渊的人。
暮色压城
酉时末,雨终于停了,寒梅馆的铜锁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林若雪摸着藏在发间的半块玉佩,忽然想起乳母临终前的耳语:“小姐若见着蟠龙玉佩,便去寒山寺找无尘师父,他……他是前太子的暗卫……”玉佩边缘的刻痕划过掌心,她忽然摸到一行小字:“太初二十三年冬,于冷宫”。
忽听院外传来争执声,沈梦秋的声音混着衙役的呵斥:“我要见表妹!你们敢拦我?”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林若雪冲过去,只见沈梦秋跪在地上,右肩衣裳撕裂,露出的左腕内侧,那抹红痣在暮色中竟化作条蜿蜒的蟠龙,与她手中玉佩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秋哥!”她扑过去要扶,却被衙役一把推开,膝盖磕在青石板上。沈梦秋抬头,眼中布满血丝:“若雪,我查过了,你的乳母是前太子府的奶娘,而我……”他扯下袖口,蟠龙胎记在渐暗的天光中格外刺眼,“我们的生辰,都是太初二十三年冬至,柳氏他们怕我们血脉觉醒,所以要借盗窃案除掉我们!”
话音未落,柳氏的轿子从月洞门转过,轿帘掀开条缝,露出她鬓角的朱砂痣:“二少爷醉了胡话,还不扶他回房?表小姐私藏禁物,按律该送官,不过看在老爷面上——”她冷笑一声,“先禁足寒梅馆,等官差明日来提人吧。”
是夜,顾子谦在书房挑灯校勘,忽觉《大燕律例》中某页异常单薄,掀开果然见“谋逆罪”章节被撕去,书缝里掉出片金箔,边缘毛糙,正是沈云裳舞衣上的饰物。他望着窗外寒梅馆方向的灯火,想起锦瑟塞给他的纸条,上面用指甲刻着:“柳嬷嬷今日去枯井,归时鞋底沾着青苔,袖口有井水味。”
更漏声中,沈府角门“吱呀”打开,账房先生王忠背着包袱闪身而出,怀中百两银票硌得肋骨生疼。柳氏的话在耳边回荡:“出了城就说被盗贼杀了,若敢泄露——”话未说完,巷口忽有冷风吹过,他抬头见戴斗笠的人影站在阴影里,手中钢刀泛着寒光,刀柄上刻着的“捕”字已被磨去,露出底下的蟠龙纹。
秋雨又落了,打在镜花苑的琉璃瓦上,叮咚如泣。枯井中,朱漆木盒终于被雨水泡开,露出半支金钗、半幅绣着蟠龙的锦帕,还有张血书,字迹被井水浸泡得模糊:“吾儿梦秋,若见此信,当知沈明修……”最后几个字已无法辨认,唯有几滴暗红,在井底青苔上,渐渐凝成蝶形的斑痕——那是前太子妃最爱的花样。
「秋雨梧桐叶落时,伤心人对断肠诗。
金闺忽报飞霜急,谁念幽寒锁黛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