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白炭之法

几经辗转,范蠡和鸱夷找到了欧冶子的住处——一处山坳间的小木屋。一侧是长满高树的密林,一侧有汩汩作响的飞泉。适逢秋寒,泉水异常冷冽。小木门上挂着几串铁制的鱼形风铃,随风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碰撞声。竹篱笆围着一个小小的院落,院中炉灶上的陶罐里煮着东西,白汽袅袅升起,与远处山峦的雾色遥相呼应。

两人走进院子,范蠡问:“敢问屋内可是欧冶子?”

一名小童出来,他正端着一盘毛栗子:“你们是?”

“在下范蠡,越国大夫,这位是……贱内。我们从埤中来,求见欧冶子。”

鸱夷听闻“贱内”二字,悄悄捏了范蠡的腰,不自在地笑笑。

小童转进去通报,然后出来朝他们招手。

屋内的陈设简朴,竹席草垫木桌摆放得很整齐,四壁以镂刻的菱形格修饰,很是美观,墙壁上悬挂的数把宝剑格外显眼。

欧冶子正坐在席子上吃毛栗子。他只长范蠡六岁,额头上已有不少皱纹,是一位智慧老者的模样了。面部棱角刚直,深眼窝,直鼻梁,唇紧抿着。面色略黑,看起来倒很干净。只是不苟言笑,总像在琢磨着什么。

“久仰大名,特来拜见。”范蠡有些激动地说。

欧冶子平静地回道:“天气凉了,两位先喝杯热茶吧。”小童精通待客之道,熟稔地端来热茶和面果子,并为两人递上干净的干湿手帕。

范蠡看出欧冶子虽然身居深山老林,依然有远客不断。

“在下范蠡,乃楚国人。如今辅助越王富国强兵,使百姓不受贫瘠之苦。这是允常托我带给您的信。”

欧冶子接过信,看过后面无表情,只说:“多谢。代我问候越王。未知范大夫有何吩咐?”

“特来请欧先生执掌越国冶金。”范蠡开门见山,他几乎是用恳求的眼神看着欧冶子。

欧冶子见那目光如炬又清澈如水,怔住片刻,后又极为冷静地说:“我虽懂冶金之术,但无意参与国家的纷争,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在下明白您只为君子铸剑,这正是在下仰慕您之处。欧先生放心,我们铸剑乃是为了保护国家和百姓,并非为了争霸诸侯。”

欧冶子:“多谢范大夫的厚爱。铸剑不过是鄙人的喜好而已。兵戎之事,其实难以说清。”

这时,一个小童不请自入。

“师傅,这是弟子打的铁铲,一敲就断了。”

范蠡不知这小童是从哪来的,暗自纳闷。

欧冶子端量一会儿,说:“回火。土中有石,应避免脆断。”

“弟子知道了。”那小童随即退出。

“对了,回火要慢。”欧冶子说。

“弟子知道了。”

范蠡饶有兴致地切磋:“这冷热之间,尽是熔金的学问。”

“不错,人心何尝不是如此?一热一冷,便会坚硬。”

范蠡听出此话别有深意,大概和允常有关,一时间无言以对。

“难怪您要逐寒泉而居了。”鸱夷轻快地说。

“范夫人说对了。我们铸剑的人,一生离不开三样东西,铁英、寒泉和亮石。”欧冶子回答说。

“范大夫,您远道而来,应该另有原因吧?”欧冶子问范蠡。

范蠡说:“欧先生,前些日子,我们在会稽山一带发现了铜矿。若能冶铜铸剑,何惧吴国来犯?”

欧冶子“哦”了一声,又说:“甚是可惜,我只懂冶铁,并不懂冶铜。”

“若您只懂冶铁,而不懂冶铜,便不是欧冶子了。”

“范大夫高看在下了。”

“欧先生,想必您是有所顾虑。”

“您方才看到了,我只和徒弟们做些农具,不再铸剑了。”

范蠡明白,欧冶子是担心他的冶金之法为害人间,可他强调自己不再铸剑时,眼神却是黯淡无光的。

范蠡说:“欧先生墙壁上的剑,看起来寒光凛凛,若能和贱内舞上一番,范某便觉得不虚此行。”

欧冶子侧脸望着墙壁上的挂剑:“哦,这是早年所铸的青霜和白虹,两位尽管把玩比试,只是寒剑锋利,可要当心。”

小童殷勤地把剑取了下来,青霜递给鸱夷,白虹递给范蠡。两人得了好剑来到院中。欧冶子和小童也跟了出来。

只见鸱夷在空中以剑划出完美的弧线,光在其上浮动,剑与她的手臂形成柔美的流线。她出剑利落,防不胜防。范蠡的剑法刚直,然而胜在敏捷。两人剑锋相对,点到为止。欧冶子看到他们竟有人剑合一、出神入化的剑术,为之一惊。小童赏心十足,看出好看,立刻回屋抓了一把毛栗子,边吃边看。

两人飞跃而起,剑在空中相缠。此时,风好似在助兴一般,一阵落叶飒飒地落将下来。两人不约而同地对着落叶挥舞剑锋,不知不觉,树叶碎成粉末,迎光洒落,如星盏、如碎金。此情此景,看得小童目瞪口呆。又过一会儿,鸱夷将剑举起,巧妙地让光从剑刃上流过,变成闪耀的火焰,令人无法睁眼。范蠡狡黠地躲闪开,专攻鸱夷脚下,而她灵活地跃起,俯身出剑,范蠡则原地躲闪,身姿轻盈。两人不遗余力地出招,而又都能毫发不伤,直叫小童大喊精彩。在剑声产生叮叮的悦耳节奏里,欧冶子热泪盈眶。若没有这两位的造访,他的白虹和青霜不过是两根铁杵。经此一舞,它们才真正成了剑。

两人结束了比试,都觉得酣畅淋漓。范蠡走到欧冶子面前,恭敬地说道:“范蠡自小爱剑,可惜,那时只有一把竹剑。后来在宛县有一把剑,与欧先生铸的乃天壤之别。今日试了这把好剑,实在是妙不可言。出剑容易收剑难。每一次舞剑,也都是心的淬炼。多谢了。”范蠡将剑朝着墙壁一掷,那剑就像听话的孩子般安静地入鞘。鸱夷也同样还了剑,朝欧冶子拱手道谢。

欧冶子无声回礼,眼中是范蠡读不懂的感慨万千。他深以为范蠡是懂剑的人。剑于他来说并非兵器,而是君子切磋造诣、修行仁德的朋友。无奈懂剑的人少之又少。鱼肠剑是令他一生悔恨的一把剑。他没有克制技艺的诱惑,将剑铸得极其微小,成了暗杀的利器。相剑师所言“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正是给持剑者的警醒。然而,真正的利剑,乃是人的杀心。自此,他不再轻易为人铸剑。

欧冶子说:“两位若喜欢,把剑带走吧。恐怕,它们再难遇到知音了。”

范蠡再次拱手:“您的好意范某感激不尽,君子不夺人所爱。欧先生,既然您无意出山,我们便不打扰了。多保重,范某告辞。”范蠡和鸱夷转身朝下山小路走去。

走了一段,小童追了上来:“范大夫!范夫人!师傅说,一路劳顿辛苦,歇一晚再走吧。”

范蠡看了看鸱夷,见她似有倦意,便点点头:“那就有劳了。”

小童带他们盘山而下,来到山间的一处客房。范蠡之前纳闷,欧冶子的弟子们住在这山上,竟都像藏起来了似的。现在才知道,这深山老林,藏一处院落再容易不过了。

小童嘱咐说:“师傅有事下山去了,恕不能相送。两位在此好好休息,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范蠡道谢,小童又说:“范大夫,我从未见过您这么厉害的剑术。有机会我也想和您学剑。”

“你师傅舍得吗?”范蠡朝小童笑。

“我师傅的徒弟多着呢,才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他啊,最多舍不得我烧的叫花鸡。”小童说。

“为什么你烧的叫花鸡好吃?”鸱夷问。

“我有秘诀。悄悄告诉你们,想听吗?”

范蠡手臂环抱着鸱夷,笑着说:“好啊!”

“那你听好了。我将腌制好的鸡用荷叶包裹,再裹上泥土,使其密不透风,放进窑炉后慢慢地加热。接着,我再把包裹好的鸡放入炭火中,利用炭火的余热缓慢加热,以免烧得太老,失去了鲜美的肉汁。烤制完成后,我再敲开外层的泥土,剥开荷叶,让鸡肉微微放凉,这样就可以锁住香气了。这秘诀不外乎是密密封好、缓慢加热、缓慢冷却。”阿乙一边说着,一边比比划划,仿佛手中真有一只叫花鸡。

“小兄弟真是个有心人。你叫什么名字?”

“阿乙。”

“阿乙,我记得了。我在埤中等你。”范蠡说。

阿乙送给范蠡一只包好的叫花鸡,高兴又不舍地离开了。

范蠡无心吃鸡,长长叹气,躺了下去。鸱夷了解他的失意,千辛万苦地来,人没请到,艺也没问到,只得了一只叫花鸡,心里当然苦闷了。

“看,欧冶子还准备了炭炉。”鸱夷见范蠡不说话,便依着他躺下。

范蠡瞥了一眼炉子,揽过鸱夷,慵懒地说:“累了,早点睡。”

两人沉沉睡去。不知不觉,炉中的炭逐渐燃尽,最后留了一层发白的灰。

阿乙边跑边想,他们会不会留心炭炉呢?若是有心人,自然会发现。如没有这个心,知道了白炭之法也无用。

次日天还不亮,范蠡鸱夷便动身启程了。幽暗的房间,只见星星炉火亮着。他们依着阿乙前日的指点沿捷径下山,一路果然顺利不少。两人寻了马,一前一后沿着小路飞驰而行,到黄昏十分,他们来到一处山坳平地,不远处有一道清泉飞流而下。山林上的树木高且直,密密地耸入高空。两人都累了,决定休息一下再赶路。

范蠡轻快地跳上山冈,以掌击树,感到树干比铁还冷还硬。鸱夷随之看着树干上的斑纹,自言自语:“似乎在哪里见过。”

“哦?”范蠡不解,仔细上看下看。

没一会儿,两人同时想到了阿乙抱来的炭炉,有一小块木头还留着树皮,和眼前所见相同。他们打听得知,此树名为青冈,是瓯地盛产的林木。范蠡又想起那炭灰的颜色……恍然大悟:“难道欧冶子借小炭炉暗示白炭之法?”

鸱夷仔细推敲,说:“范郎,不是欧冶子,是阿乙。他说的叫花鸡大有玄妙。”两人难以抑制兴奋之情,只想赶快回到都城。

暮色初降,远处依稀有村落,两人朝着那去,竟一路来到了江边。范蠡经一番打探得知,此处乃瓯江、飞云江入海之处。东有柴山,其下有清泉。那泉水遥看细如缎带,走近后听见轰然作响,水珠迸发,含千钧之力。范蠡感叹,看似柔弱,实则刚强,强者当如是。

山泉对面是一片开阔的田野,农舍点缀其间。范蠡听这里的人们说,沿海一带的山岩经水力冲刷后露出铜来,人可捡拾。他四处环顾,细细思量,心下一喜:此处是冶炼兵器的绝佳宝地!

次日,他们遇到一处集市。鸱夷买到了一块不错的牛皮,用它做了几副箭囊,自己一只,范蠡一只,另给勾践、文种各一只。只是她不善文字,便让范蠡刻上鸟篆。两人吃饱喝足,快马加鞭赶回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