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最后一茬蔬菜

来人正是李由,他快步走到门口,行礼道:“公子,家父与蒙恬将军在来的路上了。”

“蒙恬也来了?”

李由将双手放在炉子边取暖,低声道:“蒙恬将军来得着急,昨晚家父从宫里回来,之后一夜未眠,多办很重要的事。”

书房外,奴儿领着一群妇人正在准备今天的饭食。

入冬之后能吃的蔬菜越来越少了,秋季时准备的腌萝卜也都分给了各家。

扶苏没理会李由的话,而是朝着屋外道:“今天吃什么?”

听到公子的问话,田安回道:“章邯将军割了许多芹菜来,他说那是冬天的最后一些芹菜了,雪后就再也没有绿菜了。”

扶苏看到一车车堆积如小山芹菜从眼前拉着车而过,又道:“很好,那就吃芹菜吧。”

“这就去准备。”

章邯平日里的饭量就不小,只要是能吃的,他都能吃。

当家奴们吃着芹菜的时候,章邯也在嚼着芹菜,一口生芹菜一口饼。

吃完了今年冬季最后一茬蔬菜,关中正式进入了地上无活物的季节。

饭后,这里的妇人穿着厚实的衣裳开始织着麻布,准备着过冬的衣裳。

如今,陆陆续续有大军回关中,送来的战利品也越来越多。

正如李由所言,丞相李斯带着蒙恬将军,还有一支兵马来到了此地,此番送来的还有不少器具。

场面有些混乱,也有些忙,来来往往的甲士将一车车的东西拉进了这个小村落。

蒙恬解释道:“昨天又从函谷关回来了一支兵马,还带了这些,王翦老将军拖人带来,说是缴获所得,献给公子。”

扶苏站在雪中瞧着这些东西,它们已被盖上了厚厚一层雪。

这些东西可以归类为缴获的杂物,足可见王翦老将军是个很勤俭的人,得胜归来还将能带来的都带来了,包括这些杂物,准确的说这就是杂物。

还要一件件的挑,看看能不能用。

扶苏翻看着军中拉来的一车车杂物,这些东西都不是完整的,就像是一些木料堆砌一起,也不知道是什么。

甚至还有些不知名的陶罐,样式还很奇特,奴儿挑了几个小陶壶,陶壶外的雕刻很漂亮,应该是楚地王宫内的东西。

李斯见公子与众人忙碌地挑选这些杂物,挑出一些有用的东西,公子还高兴地笑了。

难得有空闲来这里看望公子……看得李斯也笑了,一直站在一旁笑着。

扶苏从一个已半毁的犁上扯下一根木头,道:“老师,这种杂物在军中多吗?”

李斯颔首道:“有不少,公子若需要,臣再让人送来。”

“好。”

李斯从袖子里拿出一卷文书,道:“这是军中文书,太尉蒙武大将军要将商颜山的三万囚犯全部送去燕地修筑长城。”

闻言,扶苏的动作一停。

李斯似看穿了公子的心思,又道:“蒙武此番征楚国,回来后就落下了病根,已不能再远行了,让蒙恬将军去一趟燕地。”

扶苏继续拆卸着这些用木料搭起来的各种器具,有些甚至是拆下来大床的一部分,还有些被烧焦的痕迹。

扶苏像是个废品回收员,很耐心地将军中送来的这些东西分类,整理。

蒙恬终于是要去修筑长城了,而且还要将这三万囚犯带去。

就像是在郡县制上,大秦有着死心眼一样的坚持。

修建北方长城,也是如此。

李斯往身后招了招手,蒙恬便会意上前,行礼道:“公子。”

此刻的蒙恬穿着秦军特有的甲胄,走路时还能听到甲胄的摩擦声,他抱拳行礼道:“公子,末将奉诏命,前往燕地修筑长城。”

蒙武老将军年迈了,王翦老将军也老了,秦国是一统了六国,秦国也灭了最后的楚国,但这一战似乎也抽空了秦国。

蒙武老将军已不能再远行了,王翦老将军迟迟未归,说不定也是因为太过年迈,不好走动太久。

往后的秦国还是要看下一代人。

扶苏拍了拍他肩膀道:“一路保重。”

蒙恬再一次行礼,而后领着他的人去集合那三万囚犯。

这些囚犯像是借给商颜山的,现在又被蒙恬带走了,在燕赵两地归入大秦之后,北方边关防御极其重要,不得不牺牲龙首渠的开掘进度,派人去修筑长城。

虽说早就心有预期,蒙恬也说起过这件事。

接连小半年没有见到他,却刚一见面来不及多说几句,他就要赶去北方。

扶苏送别了蒙恬,以及那三万囚犯。

章邯遥望北方,好似在给蒙恬送行,眼中不知是羡慕还是同情。

那些囚犯走了之后,扶苏就觉得章邯的身后空落落的,先前他的身后总会跟着一两个人随时等候吩咐。

收拾了一番心情之后,扶苏又不得不再一次面对现实,开始盘算自己的私产。

所谓私产也不过是三千家仆与几百顷土地。

李斯与李由正在屋外争论着,似乎是这父子之间出现了什么矛盾。

扶苏离开这里,走远之后才觉得清静一些,见到田安正在修理着一驾纺车。

他修理纺车的时候,还有一群妇人正在看着。

扶苏上前瞅了一眼道:“为什么不在下面装个踏板,这样就不用费力地再分出一只手去扯线了。”

闻言,田安手中的动作一停。

扶苏又在纺车讲述一番原理。

田安点头道:“公子所言在理,这就试试。”

如此,扶苏又有了闲着没事做时,能做的事,站在一旁看着田安改造纺车。

这架旧纺车,也是秦军缴获送到这里的。

田安见它毁坏得不严重,便想着修一修,他一边拿着木锤敲敲打打,一边道:“公子,这是楚人的纺车,当年齐鲁各地的儒生都去找楚人做衣裳,楚人的纺车是最好的纺车。”

扶苏靠着身后的松树,又道:“那现在呢?”

“若公子所言真的能够造出来,那这架秦人造出来的纺车,就是天下最好的。”

扶苏感慨道:“楚人与儒生得知秦人有了更好的纺织技艺,若抢了他们客人,又该骂暴秦了。”

田安会意笑着,道:“若是公子的家仆用纺织赚些粮食与钱,那公子的家业算是稳固了。”

扶苏笑着道:“我不缺钱。”

田安颔首,“王贲将军进献的酒水价值数万钱,公子确实不缺钱。”

在现在的秦律下,酒水是很值钱的。

在这个时代,钱真的不算什么,粮食才是最重要,农业是社稷的根基。

哪怕是自己脚下这片地的三千家仆,都还要为了粮精打细算。

黔首更不知钱值几何,甚至还处于以物易物的社会阶段。

商颜山下的生活很简单,一天两顿。

只有午时那一顿是吃热乎的,才有一些烟火气。

到了晚上大家都是啃干粮的,没有明火炙烤。

现在,三万口囚犯离开了这里,压力顿时小了很多,但修建地下河渠与竖井的事,就只能依仗这三千家仆了。

扶苏站在纺车边,看着勤劳的家仆们将军中带来的旧物件放入一间间库房中,这些东西都不是家仆的,包括他们的性命也都是公子扶苏的。

田安熟练地用榫卯结构做了一个杠杆,扶苏狐疑地看着他老人家手法如此娴熟,这老人家是工匠出身的?

从来没听田安说起过他的过去,他只说在咸阳宫有很多很多年了。

一架纺车在他老人家手脚娴熟地改造下,终于有了改观。

田安在纺车前坐下来,一手提着线,一手扶着线的另外一头,抬脚踩下踏板,麻线就换了一头。

四周的妇人们看到这一幕纷纷惊呼,而她们眼神盯着纺车,一个个都想要将其占为己有。

谁得到了这架纺车,就能成为这里织布最多的人。

扶苏与田安离开之后,那群老妇人就为了争抢那驾纺车开始了争吵,甚至开始动起了手,还有人互相吐口水。

所以呀,秦人是很朴素的,为了实现自我的价值,她们无所不用其极。

扶苏坐在回宫的车驾上,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询问道:“老师与李由争吵什么?”

田安回道:“丞相希望李由继续在朝中任职校令,但他想要辞去官职。”

李由在朝中只是一个传递文书的校令,大概就是帮着检查文书来处,以及文书内容,或者是要将文书送去何处。

老师教导李由还是很用心的,把最好且最磨炼人的位置都交给了儿子。

当然了,这些事李由都不是主事的人。

商颜山的主事人自然是我这个公子,督建河渠的人是王贲与章邯。

就如去河东也是如此,老师总能将李由放在一线但却出事了不用背锅的位置。

扶苏十分同情老师,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处在叛逆期,谁不想活得自我一些,叛逆也是难免。

当关中的大雪停了之后,难得有了阳光。

已停工多日的河渠开挖工作终于再一次开工了,公子的家仆们往身上绑好了麻绳纷纷跳下竖井,而后会有一篮篮的泥土拉上来。

当竖井下的人再一次爬上来,他们从头顶到双脚都是黄土。

李由不想回家,他真的与公子的家仆们生活在了一起,并且还与家仆一起下井挖渠。

一天的劳作结束之后,李由就被公子的家仆们丢入了冰冷的洛水中,好好洗了洗。

众家仆也将身上的黄泥洗干净之后,才穿好厚实的衣裳在孩子们的欢迎下回家。

李由哆哆嗦嗦地走上岸,牙齿都在打颤,披上一件大氅跟上众人的脚步。

李由观察着这里的人们,他们的神情,他们的笑容,觉得比起在繁忙的咸阳,不如在这里感觉更舒坦。

直到,章邯拦住了李由的去路。

“公子说过,要让家仆们看书识字,不知李校令能否教他们。”

李由苦涩笑道:“我可以教他们读书识字,不过以后我就不是军中校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