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布局

郡城的风清冷而安静。

陆羽一出军营,便刻意放缓了步子。

他走得不快,却稳,像是一个刚从家宴出来的外亲,正慢悠悠地琢磨自己该不该请回礼。可他的心神早已调动起来,每走一步,气感就往下沉一寸。

袖中灵线未收,幡息如蛇。他没有回头,但余光扫过四周,感知却比眼睛还清晰。

“还在跟。”

他的气息被人“标记”了。

那标记就像是一根藏在气脉中的倒刺,不会痛,但时不时轻轻一钩,提醒你有人在摸着你走。

说明军营那边的阵,还没收。

宴席是假,座位是假,连劝酒的副将都可能是假人。但那阵是真,一旦他坐下,便等于入阵。

他们试的不是他喝不喝酒,而是他坐得够不够久,留不留得下“痕”。

陆羽冷笑一声。

他一直坐到最后,起身时把那套魂阵压得崩了半边,但他知道:那些兵甲虽然没动,阵却一直在标记他。

记录他吐息频率,记录他袖中煞气浓度,甚至记录他舌头是否掀动了酒液。

“如果是上一世的我,可能就真糟了难。”

“可惜——我这魂,是穿来的。”

拐过一条旧巷,前方是一座小庙,砖头残缺,香灰冷透。庙门外还立着块“待修”木牌,一眼看上去破败无人问津。

陆羽走进去,袖中轻抬,一缕灵息从指缝抽出,勾出一道纤细符痕,贴在自己掌心。

接着他朝庙中旧神像迈了三步,那符痕骤然一震,仿佛踩到了“什么”上面。

——那是阵中留下的线,透过他脚下的魂感正在“回拉”他的位置。

陆羽没有急着斩断。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低声喃喃:“既然你们还在拉,那我就不拔。”

他调转指法,把那一缕符痕反手缠绕于掌心,接着煞气一动,将那段“钓线”改成了空勾。

不动声色间,他已经把自己原本的“痕迹”隔离封印,同时替换上一个假魂息引子,用来喂给对方。

如果他们接得深,就会顺着这段“伪迹”拉出一片“空巷”,一个刻意为他们准备的“死胡同”。

——这就叫钓反线。

陆羽没有出声地笑,但心底却很满意。

这种反制布局的感觉,久违了。

比动刀有趣。

他从破庙出来,把剩下那段假线随手弹入街角一口水沟,跟着晨风一路漂远。

他目光扫了一眼水波,忽然想到了一句话:

“你们盯着我的背影,怕是连我鞋底沾了什么都想记下来。”

“那就记好了。接下来——该你们背后也湿一湿了。”

他收袖而行,踏出巷口。

前方是市集开始摆摊的声音,有铜锣敲响,孩童喊卖,还有一只流浪狗,正趴在墙角,望着阳光懒洋洋地喘气。

一切都平静得让人心安。

可陆羽知道,他背后的那段线,已经把某些人引进了他布下的“影子局”。

这些人本想看他走不出军营。

现在,他们可能会连影子也看不清了。

……

巳时未到,天光正明。

陆羽本在后院调图,桌上压着几张薄纸,画的是军营附近的地势、引阵可能的走向和他离席前故意放出去那段“残影”的反馈记录。

他刚刚勾完第三层虚线,耳边就听见一声极轻的“啪”。

沈九音的人影,已经懒洋洋地坐在了屋檐下石凳上,白纱半褪,一手托腮,另一手将一枚竹筒卷轴扔在他身边。

“查了整整一夜。”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眯着眼,“你猜我在哪儿闻到和魂甲上一样的味道?”

陆羽没接,只低头继续画图:“说。”

沈九音看他一眼,笑意浅浅地自答:“枯狱坊。”

陆羽手中动作一顿,煞气在笔尾微微荡起一丝涟漪。

“……那里不是早被封了吗?”

“封了啊,铁令封的。”沈九音摊摊手,“符阵、法封、冥地禁气层层叠着——就是没人管‘下面’。”

她翻出一张抄本,“我查了那片地脉半年内所有灵气调度,发现有人调用过两次,而且还是‘高级权限’动的。”

“看签发人名字,”她笑着一指,“不出所料。”

陆羽目光落在那一角淡淡的批文落款上,三个字:

马子律。

“镇军统将的副署令,调灵两次,调的都是地下骨气。”沈九音轻声,“那地方,是养魂的,是送死之后不肯散的人‘存放’用的。”

“你说,他要这玩意儿干什么?”

陆羽没立刻回她,而是沉默着盯了那张签批整整五息。

枯狱坊,这名字他穿来后也听过。

按说是“替战死士卒超度、临时寄魂”的设点——实则是“死得太惨又没时间封魂”的临时垃圾场。

死人在那儿困三年,怨气冲一冲、识神一散,自动脱秽,才可以“转交”。

那本是送别的地方,不该有回来的通路。

“这些魂甲……”他低声道,“不是新炼的,是用旧甲改的。旧甲残魂未散,再度封进新阵,再灌意识,骨壳还熟悉。”

“就像是把死人从棺材里拎出来,披上新衣服,塞进战壕里再打一遍。”

“这已经不是用兵了。”

“这是拿死人演戏。”

沈九音没笑,眼神却亮了一下。

“你这话挺像那个谁,啧,什么来着,‘清理局历史案’那个怪人,说话也是这么恶心精准。”

陆羽没应声,反问道:“你怎么查到调令的?”

“我能查什么?还不是你给的那两片残甲。上面符口一对照,就发现有三块印章重叠——而这三块甲,全来自一个封库。”

她扬了扬眉:“说到底,我查的是工具,你猜是谁下单?”

陆羽低头不语,只手指在图纸上划了一道。

沈九音叹了口气,把一张纸条递过去:“工坊地址我也找了,两条:一在西郊旧术署,一在城南残炉坊。”

“前者合法,后者三年前出过命案,你要去的话,我建议你先绕前者一圈。”

陆羽接过纸条,指尖轻轻一捻,灰尘散落。

“这么说,甲不是马做的,是别人做了交给马。”

“准确说,是别人替马‘养’出来的。”

沈九音笑着总结,眼里有光,像是在欣赏什么剧目中场前的幕布。

陆羽却没笑。

他只缓缓合起地图,手指落在那句批文上方,低声道:

“找兵没用,盯兵的人也没用。”

“我要找的是——那个写出‘怎么把死人再炼一遍’的人。”

沈九音眉尖一挑:“你要找术士?”

陆羽点头,将术图收好。

顾忘脚步急促地从侧门走进来,额角还冒着汗,脸上的神情却不属于奔波之后的疲惫,反而像是憋着什么话,不说出口就要炸开一样。

“陆兄——”

他刚一开口,陆羽便抬了抬手,示意他别喊那么大声。

“跟谁说话了?”

顾忘愣了愣,老老实实答:“……路上遇见个人,是镇军里的副将,说是……叫宋文。”

“宋文?”陆羽眯了眯眼,“镇军不是只留三名副将列宴?这个名字我怎么没听过?”

“对方没露脸。只说‘今日安排未能在席’,特地出来‘走一圈’看看符台气线运转得如何。”

陆羽没说话,拿出一支魂笔,在纸上一边画圈,一边问:

“他怎么知道你在那设线?”

顾忘咽了口口水:“我觉得他是故意撞见的。”

“怎么讲?”

“我那边是按你吩咐设在东南隅,路上根本没人走……可我才布完第二段探线,那人就走过来了,穿着便服,看着就像个喝多了在散步的……但他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直接说了句:‘你们执法堂果然下手快啊。’”

陆羽写字的手停了一瞬。

“然后呢?”

“我心里一惊,但没敢动,就装傻,说什么‘我就是符台弟子’、‘临时调过来’。”

“结果他笑了,说:‘这条线布得不错,不过别太深,他们不喜欢脚底下突然多出第三层气口。’”

顾忘说到这,终于忍不住抬头,看着陆羽的眼睛,“他这句话……是不是在暗示,他们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陆羽没回话。

他只是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那枚黑幡的幡骨在袖中隐隐震了下,煞气收束而不发,像是一头蛇在暗中换气。

“继续说。”

“他说完那句话后,又加了一句——‘你家陆大人走得是正路,不如叫他别绕得太狠。’”

顾忘声音低了下来,“他明明只是个副将,怎么连你姓什么、我跟你走多近都知道?”

陆羽终于将手中魂笔搁下。

他静静坐着,脑海里却已飞快地把今日的流程重新捋了一遍。

第一,军中有第二道眼线,至少掌握了他出入路径。

第二,这些人不仅在宴席上盯他,还在事后主动补刀。

第三,他们已默认陆羽是“局中者”,并不再避讳——这说明,他们不怕被他盯上,甚至欢迎他“猜中一些”。

这一点最要命。

怕你看穿的,是怕你捣局;

故意让你看到的,是请你上桌。

“宋文……你见到他的时候,他说完就走了?”

“是。走得干脆,连个身份令都没亮,只说‘陆大人若有疑问,可来镇军后厢找我喝酒’。”

陆羽点了点头。

“你做得不错。”

“我……”顾忘一愣,“我什么也没做啊。”

“你装傻装得还行。”陆羽淡声道,“他没试出你会不会传音,也没打断你布线;这说明他还在‘旁敲’阶段。”

“再往后,就不是打听,是试图‘递信’了。”

“你是说——他们会找我套话?”

“套你?他们巴不得我让你说话。”

陆羽语气平静,却透着股凉意。

“对我来说,你是线;对他们来说,你也是线。”

“今天他绕你一圈,是在打量这根线牢不牢;明天就会有人来‘喂’你一嘴‘饵’。”

顾忘听得脊背发冷,下意识想靠近炉边取点温。

可陆羽站起身来,已换上了灰色外袍,煞气于袖中回转,整个屋内温度陡然降了一寸。

他走到门口,回头望了顾忘一眼:

“他们不是要抓我,是要看我什么时候‘认’下这场局。”

“既然如此,我就让他们把盘子全摆出来。”

“然后——看谁拿得起第一双筷子。”

……

夜落得早,街灯还未亮。

陆羽站在案前,望着一张画得密密麻麻的白纸,目光沉静。

这不是他惯用的地图,也不是术阵结构,而是一张图纸——以数块魂甲残片为蓝本,一笔一线复刻其中术纹的缝合走向,再将其倒序展开,还原最早的“下笔者”。

这是个繁琐到几乎没人愿意做的工作。

但陆羽不是别人。

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他从没相信过“术是死的、人是活的”那套鬼话。在他眼里,术的轨迹就是人的习性,而一个人的“习性”,比人更难藏。

沈九音留给他的甲片共有五枚,编号混乱、锈蚀严重,有些魂印甚至已经裂开。但这正是他所需要的。

陆羽一边整理,一边轻声道:

“凡是重度复用炼痕的术士,哪怕再谨慎,也改不掉笔力发力的顺序。”

“这就像字——你能写得比别人整齐,但你写‘杀’字总会起笔快一点。”

他用一支细笔蘸了少量煞气,在那张图上标出第三十九道裂缝边缘的“连接点”。

“这条裂口的弧度有问题。”

“再熟练的炼术师也不会在这种位置上拖笔……除非他手上拿的不是术笔,而是‘锁魂钩’。”

沈九音靠在窗外,斜坐于屋檐上,啃着半块杏干,看着陆羽专注的背影,语气有点无聊地问:

“所以你现在是从一片旧铁皮上,看出了谁写过它?”

“不是谁,是习惯。”

“那你找的是人,还是笔?”

“笔也得认主。”陆羽淡淡道,“术师再怎么藏,总得留下几个能拿来验货的‘习作’。”

“你刚刚提到的‘西郊旧术署’,有没有人专门接过军方的修复单?”

沈九音一边翻袖中账册一边咀嚼着,嘟囔道:“有啊有啊……一个姓昌的老头,在军里干了二十多年,后来‘精神出事’,转去后勤,最近几年被调去‘纹甲修补馆’。”

陆羽眸光一闪:“纹甲?”

沈九音点头:“对。专门修残甲、补咒裂的那种地方,技术不顶尖但活多。”

“他叫什么?”

沈九音翻出小簿子:“昌目生。”

陆羽念了一遍那名字,嘴角忽然勾起一丝笑。

“他跑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