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家宅院的灯泡总蒙着层洗煤厂飘来的灰,2005年的春夜,温姝桃坐在八仙凳上够搪瓷盘里的山楂糕。周滟刚拆了她棉袄里结成块的丝棉,这会儿正絮絮地跟祝帛谦媳妇抱怨倒春寒——对方蓝布衫上别着的安全生产徽章突然被只小脏手攥住。
“来~桃桃吃这个。”祝惟徵妈妈安月娥端出个铝饭盒,掀开盖是码成塔状的柿霜糖。车间主任家属特供的包装纸还印着矿徽,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冽的银光。温姝桃的注意力瞬间转移,糖块在乳牙间磨出沙沙响,像极了矸石山风化的动静。
安月娥忽然拍掉丈夫沾着煤灰的烟卷:“瞧!缚钧家的闺女,倒比惟徵会疼人。”她将指甲盖上的丹蔻剥落,指尖点着小姑娘后颈的痣,“昨儿给老太太捶腿,小拳头落得跟煤雨似的。”
祝帛谦的搪瓷缸磕在《煤矿安全规程》上,惊醒了趴在书页间的潮虫。温姝桃正试图用柿霜糖粘住桌缝里的蚂蚁,闻言仰起糊满糖霜的脸,把“安全生产”标兵奖状上拓的朱砂印蹭花了半边。
“要不认给我当干闺女?”安月娥突然解下银镯往孩子腕上套。镯子顺着藕节似的小臂滑到手肘,内壁“2001安全模范”的刻痕硌着嫩肉。周滟的顶针撞翻了针线筐,2002年的劳保手套线头还缠着止血粉。
温舒鹤在门外教祝棣宸甩炮仗,火光突然窜进里屋。温姝桃被映成窗花上的胖娃娃,银镯卡在肘弯硌出一道像道未愈合的矿疤。安月娥就着炮竹声往她眉心点朱砂,红印子顺着鼻梁滑到上唇,倒像偷喝了屠苏酒。
“要叫干妈。”祝惟徵突然从梁上垂下的篮子里探出头,发梢还粘着去年端午的艾草灰。他晃着腿撒下把橘子硬糖,包装纸上的外国字在煤油灯下变成游动的安全标识。温姝桃踩着糖纸去够,虎头鞋踢翻了火盆旁的铁皮罐…
“哗啦”倾出的竟是闪光的煤精。祝棣宸去年冬天攒的宝贝铺了满地,棱角处还沾着井下岩层的青苔。温姝桃一屁股坐在矿石堆上,银镯撞出清越的响,惊飞了梁间筑巢的雨燕。
安月娥顺势往她颈间挂长命锁。锁芯塞着井下班前会签到的纸片,2001年的日期被汗渍泡成黄月亮。温姝桃揪着红绳转圈,锁片在棉袄上刮出细痕,像极了矿脉勘测图的等高线。
周滟终于憋出句:“怕是高攀...”话音被祝帛谦的咳嗽截断。车间主任从工作手册撕下张纸,就着安全标语背面写认亲帖。钢笔漏墨在“严禁烟火”上晕出朵黑牡丹,花瓣边缘还粘着煤晶粉末。
屋外突然下起夹雪的雨。温姝桃扒着窗台舔玻璃上的水痕,银镯在霜花上压出连环矿洞。祝惟徵偷偷把奶奶给的荷包塞给她。
子时的钟声撞碎在洗煤厂方向。温姝桃攥着荷包睡熟时,听见遥远巷道传来矿车轰鸣,像干妈哼的哄睡曲,载着2001年的银镯与2005年的春雪,驶向童年的第37号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