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滢月从床头柜下翻找出徐秀兰给她送来的一件白色花朵领子春秋外套,款式幼稚到她两眼一黑,但大小还合适。她直接往身上套,刚把两个袖子穿好,就听见走廊里由远及近稀稀拉拉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密,一下子判断不了到底来了几个人,但肯定不少。
江滢月慌忙把衣服脱下,塞进了被褥里,她站在窗户前,假装没事人一样看着窗外。
一个人长得像领导的中年男人推开了江滢月的病房,他一只手跟个撑杆似的撑住了门,让后面一个长得更像领导的男人先进来了,接着是4个、6个、8个,一大群人直把小小的病房撑得满满当当。
话筒、闪光灯、摄像机、相机,全都对准了她,面前还有一个熟悉的男人。她忽然有了一种即视感,这场景她经历过,就在15年前。
昨天白天的雨下个不停,镇上的老人开始还叫好,今年太热了,地里的庄稼都渴了。每年唐镇总有几个红色预警,在家里不出去就行了。可过了一两个小时,雨势毫不见减弱,云层仍然很厚。
江滢月他们来时走的那段公路,是进出镇子的唯一通道,靠着山临着河。河水涨过警戒线,酱黄色的泥浆带着草皮和碎石从高处往下冲,像一条长着大嘴的孽龙,将所到之处一切都吞噬。
大雨倾盆还有冰雹坠落,伴随着顷刻照亮天空的闪电,还有轰隆隆的雷声,外面本来就很吵,公路方向却传来了持续的闷响。当山下的农户看到半座山都在移动时,才意识到山体滑坡了。山下的两户农户,就像黑咖啡里的两块方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消失了。
这场号称30年未见的大雨,将山上撕扯出一道大裂缝,公路上出现了一个20平米长宽10米深的大坑。盘山公路上山的一段是未发生滑坡的半边。但转弯到另外半边就是深坑。若有车在夜间行驶,不注意路况开过去,后果不堪设想。好在深坑前的那段公路在山体滑坡之前就被拦住了。
在雨势刚开始放大的时间里,公路靠近唐镇的那段发生了一起车祸。罗海驾驶的轿车撞到了一颗银杏树,横过来的车子和断了的树形成的一道屏障,挡住了后面的路。
要知道以昨晚山体滑坡的范围,唐镇受到的损失小的不可思议。虽然也有唐镇产业转型成功的原因,唐镇的农户大多已经改行到厂里当工人,少数没改行的,家人也是厂里的,他们一起搬到了车辆厂的家属楼,只有两户农户还住在山里。临近的几个镇失踪的人口,都是唐镇的几倍。因此,媒体对唐镇充满了赞美。
记者去车祸现场拍了车毁人伤的照片,并写成了“燃烧自我,照亮他人”的报道。有些没耐心读完整篇报道的人,甚至将其解读为江滢月一行人是为了救后面驱车赶来的人,才选择了撞树。
很多人通过网络留言表达对他们的关心,镇里也决定派代表对他们和其它在暴风雨中受灾的人进行慰问。
今天来的一行人,以老镇长安全权为代表,刚才第一个进门的是安全权的司机,第二个就是老镇长安全权了,跟在他们身后举着各种设备的人是记者。
来之前他们已经从院方那里知道了,罗海头部受伤,不方便见人,庄素香找不见人,江滢月的伤比较轻,他们便先来看她。
慰问的固定流程是打招呼、送礼品、合影,整个过程不到十五分钟就能结束。江滢月像个木偶一样,按照他们的期望全程保持微笑,黑色的额发有点长,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只用嗯、是、对作答,绝不多说一句,她想不招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平稳地送走他们,这样她才能进行她的下一步计划。
安全权还要再跟她说什么,一个姓刘的记者忽然站到了江滢月的面前,将话筒怼到她的嘴边。
“江小姐,你曾经坚持说锤老爷不是费诚,而是牛庆生。现在牛庆生成了你的继父,当年牛庆生是你母亲徐秀兰的男朋友。你因为恋母诬陷了牛庆生,你就没什么想对他说的吗?”
其它几个记者听着这几个名字都面面相觑,他们有的是外地来的,有的年级尚轻。虽然他们从周围人的口中或多或少听说过这些事,但跟老刘比起来,他们所知的不到真相的十分之一。但锤老爷、继父、恋母几个字就像是毒酒,让他们兴奋。
15年前,江滢月被周围的人叫做煞星,她几乎是被赶出了唐镇。老刘当时还是小刘,这是他最初的新闻,所以细节记得特别清楚,他相信自己当时的判断。
老刘看江滢月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神也直愣愣的,以为江滢月被他的气势镇住了,更是得寸进尺,继续问道:“你没有什么对当时的其它受害者说的吗?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话扰乱了侦查方向,后面的人根本不会死。”
“我很……”
“你很什么?”
江滢月头低着,躲避着他伸过来的话筒,这让老刘看到一线曙光,他要给15年前没完成的事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他变得容光焕发,往前走了一步,并跟摄影师打手势,让镜头往下移动,誓要将江滢月美丽的脸、纤细的肩膀收录到镜头里,这一次他一定能够再创辉煌。
“我很奇怪你怎么能这么不知廉耻。害死他们的根本不是我,而是你,是你将警方还未披露给媒体的消息放出去,让凶手能够避开警方的搜索,继续作案。有人死了,有人名利双收。”
老刘的脸色变了,15年前的报道让他获得了省级的新闻奖,差点连中国新闻奖也收入囊中,那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之后他的工作就再也没有任何起色了。他想过要围绕案件写一本书,但编辑对文章的最后两章不满意。无论他怎么修改,编辑就是认为这不是结局。他骂编辑是该死的禄蠹,收回书稿后自费出版,结果连1000本都没卖出去。剩下的书将房间塞得满满当当,爬满书虫的灰色纸片散发腐朽的气息。
现在江滢月回来了,他可以给故事一个结局了,至于江滢月说的那些,他一个字也不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