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章仲子文集》卷首的话
西北师范大学心理学教授舒跃育博士编纂了先祖父仲子先生的文集,并即将出版。他要我以文集作者后人身份为本书作序,真的不敢当。实在是因为世上没有孙子给爷爷的文集写序的道理,孙子对爷爷的文章,批评没资格,褒赞也没资格。但时至今日,我祖父母早已辞世,他们的儿女业已一半凋零,最小的女儿也年过80了,为这部文集的出版写几句话,我作为祖父长孙义不容辞,亦是我的荣幸。
先祖父所受的教育可谓贯穿新旧、横跨东西。他的开蒙应该是旧私塾式的中国传统教育,加之家中长辈又是蜚声中外的国学大师,文、史、哲基础十分扎实。完整的现代高等教育和海外留学经历又使他成为中国,或者亚洲,最先系统地掌握、教授和传播现代心理学知识的专业学者之一。因此,先祖父的知识储备是百科全书式的:不仅能够站在本专业的前沿,同时又能将所获得的新知识广泛地运用于各个相关领域。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他就曾撰文向国人介绍过基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统计结果所获得的心理学最新研究成果——创伤压力失调后遗症(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PTSD)现象,这个名词再次被世人关注应该是阿富汗战争之后了;他还撰写并出版了中国最早的《中国的世界之最》,在信息极其闭塞的年代向世人介绍伟大的中国。他的文章无论是专业性很强的学术论文还是启蒙科普类通俗读物,都文字清晰易懂,道理深入浅出。这种笔法白描、内容厚重的文风在当下就愈加弥足珍贵了。
距今整整九十年前的1928年,也是8月,先祖父负笈留学美国,两年后获得了心理学硕士学位。可惜他的学位证书原件和留学时的照片都在“文革”中遗失了,现在的这份是时隔半个多世纪的1984年,我父亲到美国出差时写信给其母校密歇根大学申请补发的。国外留学的经历使得先祖父除了在专业领域得风气之先外,在家庭生活、子女教育方面也走在时代前列。我祖母的小妹妹就对我说过:“你爷爷真的很先进的,平日里生活节俭,攒钱留作假期旅游经费和子女的教育基金。那个时候哪有人知道旅游啊!”祖父母一共有四位子女,分别毕业于清华大学、南京大学、北京大学和上海戏剧学院。即便是今天,在发达国家,四位儿女全部毕业于顶尖大学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事儿,何况是在经济匮乏、社会动荡的六七十年前。先祖父身体力行了他自己的子女教育理念。稍感遗憾的是,他的儿女没能够满足先祖父对他们的职业期待:当医生。不单如此,到目前为止在祖父的后辈里也还没有一位医生。现在连我也已退休,看来这份期待要留给后人的后人了。只是在历经了苦雨凄风之后,热爱学习、追求新知识仍是我们的家风,延续在每一位后人身上,希望这能够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先祖父的后辈里没有人继承他的专业。孙辈中除了我,都是在他去世后才出生,因此家人对他的回忆都是零散的、模糊的,主要集中于非专业领域的生活琐事。我是先祖父生前见过(照片)的唯一孙辈,儿时,我对他的印象全部来自照片、祖母(1907~1987年)的转述以及2~3岁时跟着祖母到上海各个邮局寄包裹给他的模糊记忆(当时上海邮局对寄往外埠的食品包裹数量有限制)。先祖父殁于1960年12月初,假如能再撑几天,到了12月20号左右,中央监委就下令夹边沟活着的“右派”全部回家了,可惜历史没有假如。那本有名的《夹边沟记事》记载的就是那段历史,书里还提到了他。那本书的作者后来就毕业于先祖父最后的工作单位——甘肃师范大学,也就是今天舒博士所在的西北师范大学。历史的悲剧与历史的巧合在此重叠了。二十世纪的中国动荡不止,现代心理学又是1949年后曾遭受彻底否定的学科,心理学学者真正能够踏踏实实地静下心做学问的时间屈指可数。先祖父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写下如此多有独到见地又极具开拓性的心理学专业文章和科普读物,让作为后辈的我们备感敬佩。
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随着社会的发展和进步,现代心理学知识日渐普及,心理卫生也越发被人重视。现在,经过舒博士努力挖掘和辛勤整理,这部《章仲子文集》终于在先祖父故世近六十年之后得以出版,使今人能重新读到这些发表于将近一个世纪之前的文章。舒博士的万言介绍本身就是一篇关于现代心理学在中国发端和发展过程的高水平学术论文,让我们对现代心理学在中国的发展能有更深入、更全面的了解,也使先祖父——仲子先生对中国心理学的开创性贡献不致被湮灭。
谢谢舒跃育博士!
2018年8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