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站在一间饼铺门口,半蹲着身子,左手捧着黑瓷钵盂,右手拍着大腿唱着莲花落,他虽然生就一副人身,可是在那一蹲,怎么看怎么不像活人。
陈瑛粗粗扫过一眼就觉得他黑气罩顶,像是什么邪道妖人。
左眼仔细观瞧,这一看不要紧,这位乞丐爷的双眸之中一对绿光若隐若现,身上还带着点生人的气味,内里却好像是被掏空了一般。
不是一般的邪祟,倒像是掺着邪祟的活人。
这港九的风俗随着岭南,一般的点心铺子都爱挂个“饼铺”作招牌,外地的不知道以为这里面卖的是面饼,其实都是岭南点心。
这老乞丐坐在铺子门口开了嗓,他本来就是沿街一路唱过来的。一开口不是南音,而是北边常见的莲花落子。
说是莲花落,其实不稀奇,就是打着乐器说唱。
巴蜀的山崖墓葬里面挖出来过汉代的说书人俑,可见自古就是中州百姓日常生活里的一个娱乐。
说唱故事,在关外是二人转,在南边是花鼓戏,莲花落更是南北都有,内容也都大差不差。
都说二人转荤腥不能给小孩听,无知者说是关外旷达豪迈。
其实天南海北都差不多。比如绍兴出了名的文脉荟萃,但绍兴的莲花落里面也有一样的调子。
“官人好比片儿川,为妻好比肉丝面,肉越多来面越鲜。官人如果不相信,先尝味道后付钱。”
这段戏本来出自《十美图》,因为“诲淫”被列为禁毁小说之列,后来藿香正气抨击丑恶,从十美图里面摘出来“盘夫索夫”,这部剧从秦腔到滇剧再到川剧越剧都有。
最终演变成了歌颂忠臣,打倒奸臣严嵩的正道戏剧。
但不管怎么正,那点调调是都留下来的。
孔圣人都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可谓是走遍大地神州,大家都爱看这点事。
这老乞丐唱得调子是北派莲花落里的“小化缘”,说得是化缘,其实是个复杂的故事,但是真说唱词,那就是一男一女互相挑逗,你勾搭我,我挑拨你。
他一会变娇滴滴的女声,一会变成轻浮的男声,调子转得极快,唱词也清晰。
什么“小姐你好像一颗梨,老道我口干舌燥想吃。”“我这梨树有人看,你干看着白着急。”“我就不着急,等看梨的吃午饭,我就跳过花墙偷了你的梨”。
“我看道童你就像一树桃,又中看又中瞧。”“你看我桃子你也吃不着。”“我等看桃树的去睡觉,我怀抱桃树,我又偷了你的桃。”
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这练猴子偷桃呢。
这老乞丐唱得欢实,周围的人也爱听,都凑上来嘻嘻哈哈的瞧着。
他唱得再好,里面饼铺也要做生意,人家是卖点心的,不是开戏院的,里面的老板瞧着外面火候差不多到了,就拿着个米袋出来,往乞丐的碗里倒生米。
这里面的米都是提前称好的,满满五大碗,生米落进了老乞丐的钵盂,他就捧起来往嘴巴里送,连嚼都不嚼直接生吞。
吞了足足一袋米,老乞丐爬起身来冲着饼铺老板道了声您老发财,他就换个地方接着唱。
不过再换地方,这老乞丐却是换了一套词,声音喑哑空灵,好像是从地府里爬出来的鬼怪,那声音说不出的渗人。
“你本是舜帝的后啊,辅佐文王开基业,被楚灭了你投奔了齐。”
“奔齐你不是贤大夫啊,田氏代齐你丧了心。”
“代齐你不修宽德政啊,五国伐齐灭了你的魂。”
“大泽乡里背皇命啊,鱼腹丹书,篝火狐鸣你把人蒙。”
“阴谋诡计欺亚父,奸邪小人把自己嫂子偷,笑里藏刀你害了淮阴。”
乞丐后面唱着词,陈瑛却是笑了出来。
听到这里也算是听出来了,这是冲着自己来的。
陈这个姓氏出自舜帝,乃是姚沩这个古姓分出来的。
后面说的辅佐文王,被楚所灭,说的是周朝的陈国,也是陈姓之所以为陈姓的由来。
后来田氏代齐,田陈是一家,都是陈国的公族。大泽乡里起义的是陈胜,弄计谋破了范增和韩信的是陈平。
话里话外都是找姓陈的。
那老乞丐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左右乱瞧,似乎要在人群之中找出个人来。
它调子悠长,陈瑛能够感觉到自己体内气血翻涌,知道这多半是类似叫魂的手段。
“它要找我,只是知道我的姓,不知道我是谁,找不到陈家的铺子,所以在街面上弄邪,玩弄这些手段。”
陈瑛将自己的恩怨转头想了一圈,就想起来之前在荣亿街里碰见的那个黄皮子。
那东西当时开口讨封,问自己像人还是像神,被自己一脚给踢废了。
现在看来多半是它们黄家三亲六眷的冒出头来,要报仇报怨。
陈瑛见过的鬼不少,这样的妖物倒是没见过几个。
“真是一惹惹一串,好,既然这么睚眦必报,那就送你们一程。”
陈瑛正准备上前跟这个老乞丐亮明了家伙,却瞧见原来吴婕也在人群之中,她冲着陈瑛略微摇了摇头,手里面似乎捏着什么东西。
忽然感觉飘过了一阵阴风。
左眼仔细观瞧,只见那老乞丐的眼睛上不知道何时盖上了一双黝黑的小手。
这小手不偏不倚,正好盖住了它绿油油的眼睛。
说来也奇怪,这眼睛一蒙上,老乞丐嘴里调不成调,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就好像是个撤去了发条力道的傀儡娃娃,直接摊在了地上。
这一摊不要紧,一粒粒涅白的大米瀑布一样从他口鼻里往外溢出来,那老乞丐身上抖了抖,直接没了声息。
他平摊在地上,一双眼睛无神的望着长空,好像是躺在干涸河岸上的死鱼。
也不知道街面上谁先反应过来,发了一声喊,周围的人当即都跑了个干净。
大街上活生生涨死了个乞丐,没多久就有差人过来录口供,从街头一家家往下录。
陈瑛则是和吴婕一起回了铺子里。
“相公从哪里惹上了这些妖邪?”
吴婕神色略有些紧张。
陈瑛看着吴婕的手掌,她右手中间捏着一根漆黑的长钉。
“之前走夜路碰见有怪物讨封,我就把它了账,免得再害世人,想不到他们还不算完。”
陈瑛看着吴婕问道。
“刚才那是什么手段。”
“圆光法。”吴婕皱紧眉头:“只有成了气候的老怪才有这样的神通,能把死人拘出来。这些黄皮子睚眦必报,这恐怕只是开始。”
“圆光?”
陈瑛不关心那些早晚要死的黄皮子,倒是对这圆光法颇为好奇。
吴婕叹口气道:“这法术说来还跟咱们家有些关系。”
“跟我有关系?”
“不错,这法术当年是跟白莲一起传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