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破晓,残月还斜斜挂在天际,云生堂的门槛已被踏得发亮。李仙素白的药幡刚在槐树下展开,青石板路上已蜿蜒着十数道影子——佝偻的老者裹着露水浸透的麻衣,妇人怀中的婴孩啼哭裹着晨风,卖炭翁肩头的竹筐还坠着夜半的寒星。
“第七个。”何秦揉着发酸的手腕,离火真炎在指尖忽明忽暗。眼前咳喘的货郎肺经里淤塞的劣药残渣,与三个时辰前诊治的渔夫如出一辙。“又是三年陈的假当归…”他引真炎焚尽药渣,青烟里浮出的药材虚影让排队的人群响起低叹。
日头攀上檐角时,李仙的金乌纹袖口已沾满柳絮。她指尖点过哮喘孩童的膻中穴,星髓丹化入喉间的清音如泉落深潭:“寒髓粉需裹三叠春茶,忌用隔年旧叶。”话音未落,后排的老丈突然踉跄——他怀里跌落的“驱寒丸”滚到何秦脚边,纸包上“仁济堂”的朱印刺得人眼疼。
“这药…”何秦碾开丸药的手指微微发抖,“白芷掺了桔梗根,连翘混着忍冬藤!”金乌纹在晨光里忽地大炽,当街焚药的青烟惊飞满树寒鸦。人群中的布衣妇人突然呜咽:“怪不得俺娘喝了半月汤药,反添了心绞痛…”
日头正烈时,药幡下的青石地砖已蒸起氤氲热气。何秦后颈的汗珠滚进衣领,在脊梁上拖出蜿蜒的凉意。他刚替咳血的织娘封住心脉,抬头便见李仙的金乌纹抹额浸透了汗水,素来苍白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少女正半跪在地,指尖凝霜为中风的老叟疏通经络,发间一支碧玉簪斜斜欲坠。
“仙子…歇歇吧。”跛脚的樵夫递来半瓢井水。李仙就着他的手饮了一口,喉间滚动的声音沙哑似锈刀磨石:“下一个。”
斜阳西沉时分,最后一位病患是抱着孙儿的老妇。李仙将冰魄刀浸入虎啸泉,刀刃映出她蒙尘的金乌纹:“云生堂的义诊,今后只在朔日。”她嗓音浸着疲惫,却字字如钉入木,“其余时日…”
石块破空声骤响!药幡“刺啦”裂开半尺,远处巷尾闪过几道药铺伙计的灰衣。排队的人群骚动起来,卖炭翁突然抄起扁担:“俺替仙子守着!那些黑心药铺见不得人好!”
归途的月色里,何秦背着空药箱走得东倒西歪。李仙发间的金乌纹丝带早散了,青丝混着柳絮黏在汗湿的颈侧。云生堂后院的老灶上煨着晨起便炖的药粥,十七味药材在陶罐里咕嘟作响。
“吃。”少女抛来竹筷,指尖还粘着星髓丹的残香。何秦瘫坐在磨刀石旁,捧着粥碗的手止不住发颤:“那些药铺…当真恨我们至此?”
李仙忽然掀开左腕,赤焰纹下蜿蜒着陈年烫疤:“三年前我爹义诊半月,七间药铺联名告官,说云生堂的丹药毒死了人。”她舀起勺混着玄参的粥,热气模糊了眉眼,“后来在死者胃中找到十粒仁济堂的假参丸…”
夜风卷着药圃的清香穿堂而过。何秦望着碗中倒映的残月,忽然想起那跛脚樵夫——当他用离火真炎焚尽假药时,那人混浊的眼珠里迸出的光,比檐角灯笼更灼亮。
“你看这些星辰。”李仙忽然指向窗外,天穹正落下今春第一场流星雨,“每颗坠落的星子,都是人间一盏将熄的命灯。”她腕间赤焰纹忽明忽暗,“我们能做的…”
药圃忽然传来枯枝断裂声。两人霍然起身,却见晨间那哮喘孩童的母亲跪在篱外,额角磕出血痕:“求仙子收下这筐新茶…俺家只剩这个了…”
李仙指尖星髓丹的银辉照亮妇人掌心的茧,也照亮何秦骤然酸胀的眼眶。檐角铜铃轻晃,将叹息散入春夜。
月色漫过第七重竹梢时,李仙的冰魄刀已劈开三坛“忘忧酿”。琥珀酒液溅上她金乌纹裙裾,在月下晕开斑驳的泪痕似的暗渍。
“喝!”她突然掐住何秦下颌灌酒,指尖还沾着日间义诊时老妇的泪,“这酒里淬着离火真炎,饮尽便能…便能忘尽人间腌臜事!”
何秦呛出半口酒,喉间灼痛如吞炭:“仙儿你醉了…”话音未落,少女忽然揪着他衣襟大笑,笑出满眼泪花:“醉?我十岁就偷喝娘亲的'黄泉引',在坟堆里睡了三日…”
夜风裹着酒气盘旋。李仙赤足踏着竹影起舞,金乌纹抹额滑落腰间:“你可知…可知那日陈掌柜咽气前,攥着仁济堂的假参丸当救命符?”她突然摔进何秦怀里,酒坛碎片割破指尖,“我炼的星髓丹…竟比不过裹金箔的泥丸…”
何秦夺过残坛仰头痛饮,酒液混着血腥气冲喉:“那咱们…咱们去把全城的假药铺烧了!”
“烧?烧个屁!”李仙突然扯开衣襟,心口旧疤狰狞如蜈蚣,“三年前我烧了仁济堂三间库房…”
竹影忽化作万千鬼手。何秦醉眼看见李仙化作三个重影:一个在月下剜心取毒,一个抱着娘亲的药囊痛哭,还有个正把星髓丹塞进死婴青紫的唇间。
“仙儿……”他忽然打翻酒坛,琥珀酒在青石上淌成血河模样,“我替你…替你…这些苦…”
少女突然咬上他手腕,齿痕渗出血珠:“你算什么东西?连巽风脉都未修成…”骂声渐弱成呜咽,她蜷在何秦膝头数星星,“那颗是张铁匠…那颗是今晨咽气的弃婴…娘亲说逝者都会变成星子…”
……
月轮西沉时,何秦踉跄着抱起醉卧青石的李仙。少女发间银铃早不知散落何处,金乌纹腰封松垮地缠在他腕间,每走三步便要撞上一次竹节。
“放我下来…本仙子能御风…”李仙胡乱挥袖,袖中星髓丹洒落如雨,在竹林间惊起流萤。何秦被丹丸绊倒的刹那,怀中的温软忽然化作满捧清辉——两人栽进厚厚竹叶铺就的绒毯,惊散栖息的夜蝶。
露水悄然漫上衣襟。李仙蜷在何秦臂弯里呓语,指尖无意识描着他心口金乌纹:“娘亲…今晨的玄参没烧糊…”夜风忽卷药香过境,将她的发丝与他的衣带系成死结。
……
第一缕晨光刺破竹雾时,何秦先被怀中的颤动惊醒。李仙的鼻尖抵着他胸膛,睫毛上凝着的露珠随呼吸破碎,凉意激得离火纹忽明忽暗。
“嗯…”少女喉间逸出痛吟,宿醉的眉心蹙成山峦。何秦僵着身子不敢动,任她的金乌纹裙裾与自己的中衣纠缠——昨夜洒落的星髓丹在晨光里泛着微芒,恰似满地不敢言说的秘辛。
李仙忽然翻身坐起,鬓间竹叶簌簌而落:“昨夜…”她揉着太阳穴的手忽顿,瞥见何秦襟前被自己压皱的衣服,昨夜酒酣后不知觉流下些许津液,已经凝成白丝。
少女起身时踉跄扶竹,脸上露出朝霞,看了眼正在酣睡的何秦后直接跑回房上。
但她却不知何秦早已醒来,怕打搅怀中少女清梦故意装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