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那段时间我的心就像一片乱石荒漠,毫无生机。
在父母告知我不能再继续念书的那个晚上之前,我的老师们还一个劲鼓励我去参加考试,因为他们知道,我一定能考上,毕竟那时的我在附近乡镇学校里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学生。但是,现实就是这样残酷,我无可奈何。所以,那个晚上我把自己关在房中,用火柴在陶盆里一点一点焚毁那本就不多的书籍。盆中橙黄色的火焰贪婪的啃噬着书页,泛黄的纸张蜷成焦黑的羽翼,灰烬随着气流拂过墙上一张又一张的奖状。浓烟呛得我眼眶发红,但我始终都没有用手去擦拭。我死死的盯着盆中的火焰,直到最后一本书燃烧殆尽,我才抬起头,望向窗边。
窗外的夜色不知何时已深沉,月光悄然爬上窗沿。此刻,皎洁的月光从破旧的纱窗投向地面,像泼洒的银粉,更似未干的泪痕。
不知是浓烟让我有些窒息,还是实在有些累了,我坐在土地上靠着床沿,缓缓睡着了。朦胧中,我仿佛置身于一处江边稻田,江的对面是我梦寐以求的城市——武汉,那是我渴望已久的地方。对岸的高楼如同钢铁森林般拔地而起,汽车穿梭如甲虫,人群熙熙攘攘,每一张面孔都仿佛带着我渴望的自由与机遇。我极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可当我拔腿想跑的时候,发现腿根本动不了。脚下的淤泥让我寸步难行,我一点一点的将腿拔出,试图往前追赶即将开走的渡船。望着离去的渡船,我声嘶力竭的吼着,想让它回来,载上我一同离开。最终,我失败了,整个人都深深的陷入淤泥之中。冰冷的泥浆漫过脖颈时,我猛地一哆嗦,喉咙里灌进咸腥的江水。耳边传来几声家中老狗的吠叫声,混着窗外麻雀的扑棱翅膀——原来那渡船、那城市,不过是场虚幻的泡影。
当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家里人知道我心情不好,因此没有叫我去田里干活。我四处看了看,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灶上温着些许稀粥,旁边放了一点咸菜,我只胡乱吃了几口,便洗了碗筷,木然地坐在门槛上望着天空发呆。坐了好一会儿后又回床上睡觉。这样的日子约莫过了大半年。
一天,我在翻找东西的时候偶然找到了四百多块钱。“嗯?家里不是没钱了吗?哦对,这大半年爸妈们好像是在帮大队里挖水库挑泥巴,应该是在那儿挣的这些钱。”我心里想。既然我不能考出去了,那说什么我也要走出去一次。攥着那沓起毛的钞票,我的手指止不住地发抖。回到房间后我背靠着门,心依然在砰砰砰的跳。抬头间我的目光看向了满墙的奖状,那些曾让我骄傲的证明,如今不过是压在心头的重石。
之前听姐说过,姐夫常坐长途汽车去武汉卖扫帚,很方便。那时候还特意问了下地址,至于时间和票价,现在顾不了那么多,到那儿再说。夜晚,我把钱塞进贴身口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像做贼般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到车站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我便找了个角落坐下,不知不觉中便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一声声询问传入耳中:“武汉滴!武汉滴!还有没有去武汉滴啊?”我猛地一坐起,睁开眼看,天光大亮,去武汉的车正准备发车。我连忙跑过去买了票,把票交给检票的,跌跌撞撞上车坐下。
车离开车站后,我便拨开帘子,怔怔的凝视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一路上都不曾眨眼。
到达汉口的那一刻,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感叹道:“这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啊!我终于来到这个我梦寐以求的地方了。”我刚说完,肚子就不争气的咕噜噜叫了起来,也是,大半天没吃东西,是有些饿了。虽然我也跟着长辈们赶过集、下过馆子,但那些都不能和这里的饭馆餐厅相提并论。我找了家看着不算太豪华的餐馆,坐下看了看菜单,热菜:排骨藕汤——12元/锅、老汉口啤酒鸭——10元/份……还有各色凉菜,不同酒水,我有些看花了眼,便只捡着便宜的点了几道,但一看账单还是花出去几十块。吃饱喝足了后,我便开始四处闲逛。
在江汉路,我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霓虹灯牌在夜色里闪烁,橱窗里的商品琳琅满目,仿佛在诉说着这座城市的繁华与活力。橱窗玻璃倒映着我的身影,显得那么渺小又格格不入。
来到江边码头,落日的余晖将江面染成一片金黄,滚滚长江水奔涌向前,气势磅礴。一艘艘轮渡在江面上来回穿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它们载着乘客,也载着无数人的希望与梦想。我静静地伫立在岸边,感受着江风的吹拂,心中感慨万千,这里的一切都让我着迷,却又让我感到无比的孤独。
霓虹灯照亮的夜市里,我咬了口金黄酥脆的面窝,又灌下一大口冰凉的老万成酸梅汤。那些在课本里读过的繁华,此刻真实地铺展在眼前。可当我第三次走进江汉路的录像厅,摸向口袋的手突然触到了薄薄的纸币——原来七天过去,那叠钞票早已变得轻飘飘。
钱总有花完的那天,没有一周,钱便没了。没了钱,招待所也就没法住,只好在桥洞下对付对付。潮湿的桥洞下,霉味混着江水腥气往鼻腔里钻。我蜷缩在硬纸板上,用外套蒙住头,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时,浑身血液都僵住了。
“起来,身份证看一下。”强光手电筒晃得我睁不开眼,两名制服警察站在阴影里,腰间的对讲机滋滋作响。我摸索着掏出皱巴巴的证件,喉结上下滚动:“叔,我...我是来打工的。”
“打工?”其中年轻些的警察踢开我脚边的空瓶子,“谁家打工睡桥洞?老实说,从哪儿来的?”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我盯着他锃亮的皮鞋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离家时偷钱的画面在眼前闪过,爸妈佝偻着背在水库挑泥的模样刺得眼眶发烫。“我...我没找到活,钱花完了...”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消散在江风里。
年长的警察突然蹲下来,语气软了些:“孩子,说实话,是不是偷跑出来的?”这句话像根刺扎进心口,我猛地抬头,正撞上他满是关切的眼神,喉咙发紧,眼泪不受控地砸在膝盖上。了解到我的真实情况,他们便把我带了回去,并和我所在的镇政府通了电话,让人赶紧来接走。在当时电话是很少有的,所以消息要慢慢的从镇政府一级一级往下传,等消息到我们家时,就又过了些日子。家里一听有消息了,立马让我姐夫去把我接回来。
姐夫马不停蹄的赶赴武汉,到那儿的时候姐夫还喘着粗气,见到我的那一刻,他一个箭步走过来上下摸索我的身体,脸上的神情紧绷着。看我还是囫囵个儿,才放下心,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下来。姐夫跟警察交涉一番后,便把我从那带了出来,找个地方吃口饭。吃饭时,姐夫什么都没说,只一个劲儿给我夹菜。吃完饭,姐夫没着急让我回家,他问我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思索了片刻说:“只顾着玩,还…还没去过那些大学。”姐夫经常来这边,所以很是熟悉,便带着我一一都看了一番。等到都看完了,姐夫语重心长的说:“这些天,你想吃的、想玩的、想看的都做了,该回家了,爸妈还在家里等你。”我点了点头,便和去向了车站。
我们坐上返途汽车,准备回家。这次我没有再望向窗外的风景,而是闭着眼,像放电影似的回忆着这些天的经历。
下车站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到我爸蹲在角落里吧嗒旱烟,烟圈袅袅升起,遮住了他发红的眼眶。姐夫急步上前把我爸搀起来,我爸只上下打量了我,便拉着我的手向家走去。快到家时,我便看到我妈扒着门在向远处望,扒着门的手止不住的抖,头发被风吹的凌乱,发间的白发又增了许多。看到我的那一刻,她冲过来一下就把我抱住,带着体温的泪水渗进我的衣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许多年后,小妹在一次闲聊中说:“这两天你外甥总让我讲些过去的故事,说是要写什么,我就忽然想起你当时去武汉的那档子事了。话说回来,你可不知道你不见的那段时间,咱爸妈有多着急,起初还以为你出去玩了,没想到一整天不见人。他俩便开始四处打听,却毫无消息。后来妈想起那些钱,一翻果然没了,便知道你偷着出去了,可不知你去了哪里,于是又四处托人打听。后来有了你的消息,他们马上找姐夫去接你,姐夫去武汉接你那几天,爸妈轮流在车站等你们,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你下车第一眼就能看到咱爸。虽然你回来的时候他们啥也没说,但其实他们什么都说了。所以哥,别怪他们,他们也没法子。”说这话的时候,爸妈都已经辞世多年。
我没想到当年会是这个样子,如果我知道这些,或许我不会一直意志消沉。但正因为我不知道,所以回来之后的我依然是浑浑噩噩的。大概有个两三年的功夫,家里人实在看不下去,老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就张罗着给我娶门亲,好歹是成个人家。开始相的几家都挺好的,可我就是死活不愿意。非要选后来的一家,走完所有的流程才知道这家的姑娘有疯病,说是因为读书的事留下的病根。“大概是老天爷让我们两个人凑到一起吧。”我自嘲道。最终,我不得不和她结婚、生子。
至此,我也就彻底被困在了这“一亩三分地”,直到衰老、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