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朕不作息夫人

帐内烛火昏黄,铜镜映出一片昏黄的光晕。

朱祁镇端坐在毡毯上,乌黑的长发已被完全打散,如墨般垂落肩背,丝丝缕缕地铺展在靛青色的袍子上。

伯颜帖木儿半跪在他身后,壮硕的身躯如山岳般投下阴影,将镜中的朱祁镇整个笼罩。

他粗粝的手指穿过那柔顺的发丝,动作意外地轻缓,像是在梳理一匹珍贵的绸缎。

忽然,他咧开嘴笑了,像个得了新奇玩物的孩童,眼里闪烁着顽劣又兴奋的光,仿佛终于得手了什么稀罕的宝贝。

“陛下的头发真不一样。”

他低声嘟囔,指尖捻起一缕发丝,在指腹间摩挲,“软得像春日的嫩草,滑得像草原夜里的溪水。”

“我们草原上若有哪个姑娘,长得像陛下这般标致,那提亲的马队能从哈密国排到建州卫去!”

朱祁镇没有应声,只是静静看着镜中映出的景象,一边是草原烈阳烙下的粗粝轮廓,虬结如戈壁胡杨,一边是九重宫阙滋养的温润线条,皎若乾清宫阶前的汉白玉。

皇帝盯着镜中那个被胡服包裹、披头散发却更显阴柔的自己,突然觉得连呼吸都沾上了屈辱的羊膻味。

篦子突然卡在发间,扯得镜中人眉头一皱。

伯颜帖木儿把玩着手中的牛角梳,忽然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陛下驾幸臣处已近三日,竟是一句话都不肯与臣说。”

“纵有什么吩咐,不是对喜宁厉声呵斥,就是与袁彬低声密语,与臣往来竟全凭此二人传话,一旦与臣单独相处,就成了个锯嘴的葫芦,一声不吭。”

梳齿突然重重刮过头皮,朱祁镇不自觉地绷紧了肩膀。

伯颜帖木儿却低笑起来,手指缠绕着乌黑发丝慢条斯理地编着辫子,“臣忽然想起一个典故,春秋时有一位息夫人,她本姓妫,乃陈国公主,嫁与息侯为妻。”

“息夫人回陈国探亲时,途经蔡国,蔡哀侯对其无礼,息侯得知后,为了设计报复,向楚国借兵攻打蔡国,蔡哀侯为求自保,便以息夫人之美进谗于楚文王。”

“于是楚文王出兵灭亡了息国,将息夫人据为己有,息夫人入楚宫之后,虽为楚王诞育二子,却三年不曾与楚王说过一句话,楚文王问她为何不开口,息夫人回答说,‘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不能死,其又奚言’?”

伯颜帖木儿突然收紧了手中的发辫,在朱祁镇吃痛皱眉时又骤然松开,大笑着将下巴搁在他肩头,“陛下是要效仿那息夫人,穿着我瓦剌的衣袍,梳着我蒙古的发辫,却偏要在臣的营帐里当个哑巴美人吗?”

乌黑的发辫末端倏然缀上好几颗绿松石珠子,像是将一抹高原的晴空编进了发丝里,在炭火映照下时而泛出孔雀羽翎般的青绿,时而又透出湖水似的幽蓝,仿佛每一颗都封存着一片微缩的瀚海。

“却不知,陛下要臣灭哪个国,才肯赏臣一句话呢?”

帐外守卫正抱戟而立,忽闻内里传来异响。

转头时,只见牛皮帐幕上投着两道交错纠缠的暗影。

就在这一刹那间,原本贴近的人影骤然分离,其中一道猛然暴起,如饿狼扑食般将面前矮几上的一应事物统统扫落在地。

“把你的腌臜爪子给朕挪开!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小骚鞑子!”

朱祁镇双目赤红,声音嘶哑得近乎破音,“你真当俘虏了朕,就能对朕为所欲为了?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当年你爷爷(指马哈木)被朕的曾祖父(指明成祖)打得抱头鼠窜时,你老子(指脱懽)不也曾被阿鲁台俘虏过?”

“最终你老子不也是忍辱负重,反噬其主,一统东西蒙古?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朕劝你别得意得太早!”

朱祁镇一把扯下发辫上的绿松石珠子砸在地上,玉石碎裂的声音清脆刺耳,“息夫人是命途多舛,为楚文王生下楚成王才不得归国,朕可不会给你瓦剌留种!”

“有本事你把朕在这里关上一辈子!嘿!对!有种你就干脆拿根铁链把朕栓起来!把朕囚禁至死!”

他咬着牙,每个字都浸着刻骨的恨意,“但凡朕有朝一日能回到北京,朕定要发兵将你瓦剌杀得片甲不留!”

“朕要犁庭扫穴!再发兵五十万!不!一百万!不!两百万!不!还不够!朕要举倾国之兵!”

“朕要将你们绰罗斯一族的男丁尽数剥皮揎草,悬于城门示众!女子充入教坊司,永世为妓!其余部众皆充作阉奴,世代不得翻身!”

“朕要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朕要让你瓦剌部,从此在草原上除名!朕要让你们蒙古人,子子孙孙都记得这个教训!”

伯颜帖木儿脸上的笑意终于褪去,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他缓缓直起魁梧的身躯,像一头被挑衅的雪原狼王,阴影完全笼罩住朱祁镇单薄的身影。

帐外朔风呼啸,吹得烛火剧烈摇晃,两人的影子在毡帐上扭曲纠缠,宛如两只即将抵死相搏的野兽。

“铿”的一声,帐外守卫的弯刀不慎撞上铠甲,袁彬与喜宁闻声闯入,一见如此情况,袁彬当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双臂如铁闸般牢牢护住朱祁镇,低声急劝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这鞑子乃化外之民,未经圣人教化,言语粗鄙不知分寸,说话更是不知轻重,陛下富有四海,宽宏大量,切莫与此等蛮夷一般计较。”

喜宁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朝伯颜帖木儿磕头道,“万岁爷素来不惯生人伺候梳头,这才起了些小性子,发了脾气,您千万不要放在心里。”

说罢又连磕三个响头,瞬间将一场剑拔弩张的对抗,轻巧地粉饰成了朱祁镇对对梳头小事的不满,既给了伯颜帖木儿台阶,又全了皇帝的颜面。

伯颜帖木儿却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里裹挟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好!好!陛下这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可比先前装哑巴时鲜活可爱多了!”

他抚掌而笑,眼中闪烁着捕食者戏弄猎物时的快意,“臣就拭目以待,看陛下要如何实现这番‘犁庭扫穴’的宏愿。”

这轻蔑的回应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打在朱祁镇的脸上。

这位自幼被明宣宗捧在掌心的天之骄子,从呱呱坠地起就受尽万千宠爱,文武百官在他面前无不俯首帖耳,何曾有人敢用这般挑衅的语气与他说话?

“你当朕在说笑?!”

朱祁镇在袁彬的臂弯中剧烈挣扎,“朕金口玉言!朕一言九鼎!朕从来都是说得出就做得到!朕说要杀你全家,那就是要杀你全家!”

帐内的烛火映照着他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俊秀面容,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前,更添几分癫狂,“朕的母后殿下——”

皇帝突然哽咽了一下,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朕的母后定会派人来救朕!还有朕的弟弟!朕的大臣!他们绝不会弃朕于不顾的!”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几分颤抖,却仍倔强地昂着头。

那模样既像一个不肯认输的帝王,又像一个受了委屈却强撑面子的孩子。

方才被扫落在地的铜镜中映出他通红的眼眶,与身后伯颜帖木儿玩味的笑容形成鲜明对比。

“陛下确信,您的大明一定会派人来救您?那这事儿,可就有点儿太奇怪了!据臣所知,陛下这一路御驾亲征的行军路线是这样的。”

伯颜帖木儿咧嘴一笑,声音里带着几分嘲弄,“正统十四年七月十六日,陛下自北京仓促集兵,启跸北上。”

“七月十七日驻跸龙虎台,夜半因哨兵失蹄,竟致满营惊哗,七月十九日过居庸关,七月二十日到榆林站,七月二十一日抵怀来城西,七月二十二日到雷家站,七月二十三日进宣府。”

“这一路风雨不歇,泥泞难行,兵部尚书邝埜坠马重伤,士兵们饥寒交迫,饿死冻死者不计其数。”

“七月二十四日行至鸡鸣山,邝埜与户部尚书王佐眼见军心涣散、局势不利,数次联名上疏,请求陛下速速回銮,没想到却被陛下的好‘先生’王振怒斥回绝,王振还罚他们二人长跪雨中,苦不堪言。”

“接着您的大军继续前行,七月二十五日抵万全屿,七月二十六日抵怀安,七月二十七日到天城,七月二十八到阳和,沿途尸骸蔽野,军中惶惧之情一发不可收拾。”

“七月二十九日抵聚落驿,八月初一入大同,八月初二,大军驻军未稳,王振却听信镇守太监郭敬谗言,竟仓皇议撤。”

“偏偏他还心心念念着家乡蔚州那几垄庄稼,不愿从紫荆关退兵,又怕大军踩坏了庄稼,竟下令大军折回东北,重走出征之路,硬是把已经南撤四十余里的兵马折腾回了宣府,白白耽搁了数日。”

“八月初十,陛下再次抵达宣府,也先太师得报,命臣领一部兵马抢先赶至宣府东南的鸡鸣山,并亲率大军紧追而来,前后合围,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陛下与王振仓促应对,一面调兵迎敌,一面设法南撤,恭顺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受命断后拒敌,大败战死,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率三万骑兵前来支援,结果也是全军覆没。”

“八月十三日,陛下到达土木堡,彼时临近傍晚,大军离防守尚稳的怀来县城不过二十里,可王振却放心不下他那上千辆未到的辎重,硬是决定原地扎营,夜宿土木堡。”

“八月十四日,我军先行一步,占据妫川,断绝了土木堡的水源,陛下的大军掘地二丈不见水,以致全军人马连续两日滴水未进,都指挥郭懋为保护陛下,死守麻谷口一天一夜,箭尽弓折,勉力支撑。”

“八月十五日,也先太师佯作撤军,又遣使求和,王振果然中计,见我军‘退兵’,便令陛下的大军移营就水,士卒一哄而出,溃乱即生。”

“就在此时,我军四面突击,直入其阵,陛下的大军顿时被冲得七零八落,阵脚大乱,死伤枕藉,血流成渠,王振死于乱军之中,陛下则……”

伯颜帖木儿看向朱祁镇,唇角轻挑,似笑非笑地道:“被臣等‘恭迎回营’了。”

朱祁镇的目光如淬了毒的箭矢,随着伯颜帖木儿每吐一字,便狠狠钉在跪伏于地的喜宁身上。

这个曾经在御前占尽风光的心腹太监,甫一被俘便将明军虚实尽数泄与瓦剌,连粮草辎重的存放之处都说得一清二楚。

若非如此,伯颜帖木儿岂能对明军的行军细节这般了如指掌?

喜宁依然躬身伏地,额头紧贴地面,却仍能感受到天子目光中的森然杀意,那视线如有实质般刮过他的后颈,几乎要在他背上剜出个窟窿来。

若眼神真能化作箭矢,此刻的喜宁恐怕早已被射成了刺猬,万箭透体而亡了。

伯颜帖木儿依旧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眼中却闪烁着猫戏鼠般的戏谑光芒,“这按理说呢,陛下曾在七月二十三日、八月初十日两度亲临宣府,城中守将士卒理应都瞻仰过天颜才是。”

“那宣府总兵官杨洪,更是陛下在正统十三年亲封的镇朔将军,算得上是陛下的股肱之臣了。”

“今日臣陪同陛下去宣府城下叫门时,距上回陛下驾幸宣府不过七八日光景,然而宣府竟城门紧闭,拒不相迎。”

“那杨洪推说‘出城巡边’,可臣以为,此一说大有蹊跷,宣府乃九边重镇,边关锁钥,若无诏书敕命,镇守将领岂能擅离职守?”

“倘或杨洪并未巡边,那他其实就在城中,为何不敢登城一见天颜?退一步说,纵使杨洪当真出城,宣府尚有纪广、朱谦、罗亨信等一众文武,为何竟无一人出迎见驾?”

“还有,那宣府城头旌旗猎猎,戍卒列阵,守军严整,却偏偏连个探马斥候都不曾遣出,仿佛全城上下早已得了什么默契。”

伯颜帖木儿嗤笑一声,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陛下,这般阵仗,可不像是要恭迎圣驾还朝的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