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弢终于被请进屋门,和之前拜见座师一样。
这次拜见的正是去年浙江乡试的典学主持,自己的恩府,翰林院编修林欲楫。
林欲楫乃万历三十五年丁未科的进士,福建泉州晋江人,四旬出头,中等身材,眉目清朗,仪容端整。
这几日里,本来已经被辽东战事渐渐压下声响的“庄际昌状元案”,就因为文选司郎官的牵扯,似乎再次掀起波澜。
而那位郎官,正是自己的学生!
偏偏,这才是最尴尬的地方——任谁都知,史继偕、庄际昌与自己皆出自泉州,而翰林院里还有一位编修张瑞图,同样是泉州人。
更巧的是,这四人不仅同籍泉州,且皆是晋江乡里!
这张瑞图还是自己大女儿的儿女亲家!
本来为了避嫌,这案子一出来时,他便上疏奏请三司会审——这摆明了让自家老乡史继偕下不来台。
可谁知,就在两日前,史继偕当值翰林院时,竟当没事一样,若无其事地以老乡之名,将自己请去小叙,席间话语风轻云淡,末了还特意叮嘱一句:“你那学生,不错。”
搞得当时一无所知的他是一头雾水,直到后来才弄清了原因——这不就是给自己添堵吗!
如此一来,旁人会如何看待此事?
老师暗地里怂恿学生,替晋江乡党打击清流!
这清流最多的翰林院里的同僚会用何种眼光看他?
所以今日,他看着坐在一侧的李伯弢,立刻就满肚子的无名火。
坐在书房的李伯弢万万没想到,自己迎来的是一顿怒火冲天的训斥。
看着在屋内来回踱步的林欲楫,李伯弢只得拱手道:
“恩府,学生实乃报国心切,并非特意牵扯‘状元案’......”
“若非如此,今日我根本不会认你这个学生!”
林欲楫气呼呼的说道:
“不过,——现在也没正式认!老夫再观察观察,你是否是真心为国!”
“要是被我发现背地里,还是沽名钓誉之徒,这点师生情分也不容多留!”
李伯弢赶紧点头称是。
可随后又立刻问道:“恩府,要是学生揭穿了恶人恶行,但被人打击报复,您会出手相助吗?”
“恶人恶行?谁?”
李伯弢赧然一笑说道:“只是个比喻......”
“哼,这不就是恶人还需恶人磨吗?那不是正好,周处除三害,百姓高兴!”
说完,一拂袖,转头不看李伯弢。
.......李伯弢一头汗线,直直流了下来。
看来今日这林恩府,对自己意见很大啊!
得了,还呆着干嘛!也别碍眼了,赶紧走!
趁着林欲楫背对自己之时,李伯弢起身,说道:“恩府,不若学生先且归家,闭门思过,务求持身端方!”
“哼!”林欲楫冷哼一声,也不答话。
良久之后,他慢慢转身,看着空荡荡的椅子,皱了皱眉头说道:
“竟然真走了?连三辞三让,都不明白!”
“做这恩府,还有什么意思!”
此时,门外忽然探出一张俏脸,眼带些许机敏,微微一笑,脸颊露出一个小梨涡。
“爹爹,女儿给你拿了点小吃食过来!”
“母亲亲手做的桂花糕,你可要好好尝尝!”
林欲楫抬头一看,立刻换成了一张人见人爱的笑脸,疼爱的说道:
“梓儿来了,你拿来的吃食,为父总要尝尝!”
于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手中拿着一碟桂花糕,小步轻摇地走进屋内,将那碟子放到书案上。
转头微微看了自家大人一眼,娇声笑道:
“爹,这是谁又惹你生气了?”
林欲楫“哼”了一声,甩了一下衣袖道:“还能是谁?李伯弢,一个不成器的学生罢了。”
林梓儿眉头一翘,记住了名字,随口道:
“哦,原来他是你的学生啊!”
“原来?......你认识?”
那姑娘掩口轻笑,眉眼流转,唇角藏着三分狡黠:“......也不算认识。方才送薛姐姐出门时,见门口杵着一人,倒不知是哪路人物。”
“现在才知,是你那不成器的学生!”
言罢,又是轻笑一声,似嗔似怨:“爹,这学生怎就惹得你如此动气?这可不常见啊。”
林欲楫脸色一沉,捻起桌上糕点咬了一口,嘴里含糊道:“他在文选司大闹天宫,让为父下不来台,别提了!”
嚼了几口,忽然嘴角舒展,微微点头,随口道:“还是我家梓儿做的糕点好吃。”
“是娘做的!”
“你难道没帮忙?那便是你做的!”
“......”
林梓儿见父亲仍是气呼呼的吃着桂花糕,便掩唇笑道:
“大闹天宫,也翻不出您的手掌心啊!”
“爹爹莫气了,学生若不好,还不是先生教得不好?”
林欲楫一愣,登时皱起眉头:“这......这事岂能这般说,你个丫头,不懂!”
林梓儿浅笑柔声道:“那好办啊,学生不成器,打也要打到成器。下次他再来,爹爹可得多教诲些。”
林欲楫捋须点头,想了想却说道:“我看,下次他可不敢来了!”
正要说话,姑娘却已笑吟吟地捻起一块桂花糕,送到他手里,软声道:
“这学生不来,老师就不能叫他来?”
“爹,再吃几口糕点,养足精神,下次让他再来咱家,可得有力气好好收拾收拾他呢。”
林欲楫闻言,心想好像是这个理,顺势接过糕点,吃了。
那姑娘便低着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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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跑完,回到家时,已是戌时过半。
李伯弢回到屋中,卸了外袍,胡乱在架上搭了。
捧了盆温水草草净了脸,便觉周身乏得紧。
正要歇息,忽见书案上搁着一封信,封口翘起,正是大司寇交给自己的信。
李伯弢撩起袍角,随意在椅上坐了,伸手轻轻一拨,指尖一捻,将信纸抽出。
那烛火悠悠晃着,映得他眉间忽明忽暗,外头夜色如墨,偶有春虫低鸣,屋里只闻信纸翻动之声。
他微微展了展信纸,借着案上灯光细细读来:
伯弢吾儿启:
得闻,吾儿经铨选赴任,既喜且慰!光宗耀祖,岂不快哉?
叔祖屡来书,报于京中事,提携照拂之情,令人钦佩。
你当铭记于心,切勿负此厚恩。
为父知道,平素你埋头苦读,满目诗书,倒是误了自家婚事。
你娘多次叹息,奈何此事非一人之力,强行促成,反恐折福。
可今日一朝得任,登堂拜府,门庭光彩!
吾家却已被媒人踏破门槛,堪称“北来三尺书,南来十家媒”。
你看,可否择一佳人订下终身?
为父与你娘思虑多时,特致书问意:若有意中人,尽可来信言明;
若无,为父便打点一二!
盼回书速复!
免得你母亲夜夜唠叨,吾听得耳根生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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