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病房终于归于平静,监护仪的电子音规律如心跳。陈琛靠在椅背上,紧绷的脊背第一次松懈下来,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力气。他看着护士轻手轻脚地撤走最后一袋输液瓶,那些纠缠在古月身上的管线终于解开,像褪去层层的枷锁。
撤去冰毯,护士给古月穿病号服,她的动作实在算不上温柔,古月在昏迷中皱起眉头,发出一声幼猫般的呜咽,松垮的衣领滑落到肩胛骨下方,露出大片苍白的肌肤。护士手上的动作不停,目光却频频瞟向陈琛——这个英俊的军官此刻正死死盯着她发红的美甲,眼神冷得能刮下霜来。
“我来吧!“
他突然起身扯过新的薄被,布料扬起的风吹的犯花痴的护士心头一凛。盖被子的动作轻柔得像在掩埋地雷,指尖在距她皮肤0.01厘米处悬停颤抖。护士尴尬的撇着嘴收走被褥,只留下陈琛替古月仔细掖好被角的背影。他真的只是她教官吗?
走廊传来早班医生的谈笑,陈琛的喉结动了动。他多想此刻自己真是她的什么人,而不是那个连掖被角都要克制的、该死的军训教官。
陈琛的眼底泛着青灰,眼白爬满红丝,他的颧骨在顶灯下显得格外突出,下颌线条绷得发僵,连新冒出来的胡茬都透着一股倦意。作训服的领口被汗渍浸出深色痕迹,肩线处还沾着不知什么时候蹭上的墙灰,袖口皱巴巴地卷着,露出里面深绿色的迷彩内衬。整件衣服像是长在了他身上,随着他前倾的姿势,在脊背处勒出几道固执的褶痕。
这一夜惊心动魄,直到此刻,陈琛悬着的心才重重落回胸腔。他缓缓滑坐在床头铁椅上,金属支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轻轻将古月的手握在掌心里,古月的手冰凉得像块软玉,被他小心翼翼地拢在掌心,陈琛绷紧的神经像松开的弦,整个人都陷进了椅子里。那纤细的手腕上还留着输液贴的痕迹,青紫色的血管在苍白皮肤下若隐若现。
她睫毛投下的阴影不再颤动,锁骨凹陷处积蓄着浅浅的黑影,显得幽深而隐秘。病号服宽大的领口随着呼吸轻微起伏,包裹着饱经摧残的躯体。陈琛用拇指摩挲着她手腕内侧的淤青,那里淡蓝色的血管像地图上即将干涸的支流。
窗外的天色仍暗,但已隐约透出一线青灰。陈琛望着古月的脸——她的呼吸终于平稳,眉头不再紧锁,像是终于从漫长的噩梦中挣脱出来。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嗡鸣,和两个人交错的呼吸声。作训服腰带勒进酸痛的肌肉里,他后知后觉闻到布料上混杂着血腥味的汗酸。但此刻所有感官都在褪色,唯有掌心里微弱的脉搏,像夜风中摇曳的烛火,明明灭灭地烫着他的生命线。眼皮突然变得千钧重,恍惚间看见古月的嘴角微微上扬——不知是梦境还是月光开的玩笑。
她做了长长的一个梦,在漫长的梦境里漂浮,像一片羽毛被风卷过南城的夜空。霓虹在脚下流淌成河,万家灯火明明灭灭,却没有一盏是为她而亮。夜风灌进她的衣袖,失重的快感让心脏悬在云端——直到剧痛如利刃劈开天幕,她突然从万丈高空笔直坠落。
黑暗扑面而来的瞬间,耳畔炸开尖锐的蜂鸣。模糊的人声像隔着重洋传来,金属器械的碰撞声在颅骨内不断折射。她想蜷缩起来,却发现四肢被无形的锁链钉住;想尖叫,声带却化作一团灼热的砂砾。疼痛在每根神经末梢绽放,仿佛有人正用钝刀慢慢锯开她的脊椎。
混沌中有冰凉的手指抚过她的眼皮,像试图合上棺木的温柔刽子手。她在意识深处拼命挣扎,睫毛颤动如垂死的蝶。某个瞬间,似乎有模糊的光斑渗进视网膜,却立刻被更深的黑暗吞没。唯一真实的是持续啃噬骨髓的剧痛,以及喉间弥漫的、铁锈味的血腥气。
有冰冷的针头刺入血管,她想挣扎,却被滚烫的掌心牢牢包裹,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却又在细微颤抖。那只手带着厚茧的温度,惊慌失措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她好像听见了谁在耳边呓语,在呼唤她的名字,
“古月...“
呼唤声时远时近,像隔着雨季泛潮的收音机,声音沙哑得厉害,尾音却软得发颤。有温热的液体滴在她手背上,在皮肤表面蜿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暖流。当干渴烧灼喉咙时,突然有清泉涌入。那滋味让她想起小学春游,同学们分享的橘子汽水——她只分到瓶底最后一口,甜得让人想哭。
针管里的药剂开始发挥作用,黑暗变得柔软,那只手却始终没松开,仿佛只要再用力一点,就能把体温和心跳都渡给她。
窗外的鸟鸣声由远及近,像一串清脆的铃铛,将古月从混沌的深渊中轻轻拽出。她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刺目的白光让视线有一瞬的失焦。
消毒水的气味钻入鼻腔,混合着某种陈旧而冷冽的医院气息。脖颈处的刺痛让她下意识皱眉,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摩擦过。她眨了眨眼,视线终于聚焦——白色的天花板,日光灯管投下冷调的光。
然后,她感觉到了手背上的温度。
那只手仍然紧紧握着她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掌心的热度却源源不断地传来。她微微侧头,视线顺着那只手臂往上——
穿着军绿色作训服的高大男人此刻以别扭的姿势趴在床头,额前的碎发凌乱地支棱着,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他的呼吸很轻,即便没有看到脸,他的身形早已刻入心底。
比起一睁眼就看见教官,更让她心惊的是——自己的手指正蜷在陈琛的掌心里。
电光火石间,昏迷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警笛声、血色、撕裂般的剧痛,还有最后时刻将她牢牢护住的怀抱,记忆最后是他抱着她狂奔的画面,嘶吼着让她别睡。……古月猛地闭上眼,滚烫的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溢出眼角,顺着太阳穴滑入鬓发。那无法言说的酸涩与感动溢满心间,心绪的剧烈波动直接引发监护仪尖锐的嗡鸣,陈琛几乎条件反射般弹射而起,眼底还带着未散的困倦和惊惶,闯入眼帘的便是古月泪流满面却紧闭双眼的脸,他心中一痛,连忙扯来纸巾温柔擦拭,浑厚暗哑的嗓音在古月耳边低喃:
“这又是做了什么伤心的梦,哭成这样?”
陈琛的手掌覆上她的额头,指尖传来正常的体温,那折磨了他整夜的滚烫高热终于褪去。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悬着的心这才算真正落回原处。
古月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听着他低沉的嗓音,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掉。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唇瓣轻颤:
“教……官……”
仅仅两个字,却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嗓音沙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还未说完便哽咽到失声。
陈琛心头一颤,指腹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动作温柔得不像话。他以为她还在梦魇中未醒,便低声哄道:
“没事了,都过去了……古月……我在……”
他哑声说,指节收紧,
“以后,我一直在。“
陈琛突然将她的手拉到唇边,胡茬像细小的砂砾,轻轻刮蹭着她细嫩的手背。那微微刺痒的触感如此真实,像无数细小的电流,顺着皮肤一路窜进心底。
古月睫毛剧烈颤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这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真的感受到了温暖的怀抱,连绵不绝的关心,还有那一声声温柔的呼唤……
她猛的睁开眼,静静地盯着陈琛,泪水在眼眶里摇摇欲坠。陈琛的脸近在咫尺,他眼底布满血丝,眉宇间还凝着未散的疲惫,眼里的泪花翻涌,两个人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她颤抖着抬起手,想要触碰他的脸,却在半途被陈琛一把握住。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将她冰凉的手指完全包裹。
他望着这终于恢复神采的明亮双眸一时忘了言语,那目光涣散毫无生气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直到古月的声音响起他才回过神来。
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轻轻抚摸着小腿上的伤痕,
“还疼不疼?“
古月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她颤抖着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刚碰到他下巴上的胡茬,就被陈琛一把握住。
“教官……我是不是要死了?”
古月平静的艰难的说着话,滚烫的热泪将眼尾染上了绯色,陈琛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眼角泛起的泪光让他声音哽咽:
“说什么瞎话!你只是发烧昏倒了。”
古月看着他一向严肃的脸上露出悲悯的神色,一向心思细腻的她心中却在想:果然如此,不然教官怎么会在这里,还这么温柔。她像松了一口气似的开着玩笑:
“老天爷还是待我不薄,满足了我最后的心愿。”
古月凝视着他那张一贯严肃的脸,此刻竟流露出几分悲悯。她素来心思细腻,刹那间便明白了什么,心中暗道:果然如此,不然教官怎会在此,还这般温柔。她像是松了口气,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打趣道:
“老天爷还是待我不薄,满足了我最后的心愿。”
陈琛却愈发难过。他一米八五的高大身躯微微颤抖,紧紧握着古月的手,两滴热泪毫无征兆地砸落在她的手背上。古月此刻心里波澜不惊,连一向威严的教官都落泪了,可能她现在已经是回光返照?她浅笑着,努力抬起手腕,轻轻拭去陈琛眼中的泪水。。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
“教官,别哭……谢谢你,如果我死了,请把我的骨灰撒向大海,别留给我爸妈。”
古月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字字如刀,刺痛着陈琛的心。
陈琛想阻止她再说下去,可心痛如绞,竟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猛地一把将古月搂进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滚烫的泪水止不住地滑落,浸湿了古月的后背。
他抱着她,许久才用那低沉而霸道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
“你想都别想,我不允许!”
昨夜的恐惧竟如潮水般汹涌。那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仿佛一只受伤的流浪猫,在他脑海中不断浮现,每一次想起,都像是有根无形的针,狠狠扎进他的心房,让他痛得无法呼吸。他发誓,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她走向生命的尽头,更不会让她化作骨灰,被无情地撒向茫茫大海。他要带她离开,离开那对让她心碎的父母。她,她值得更好的,而他,会成为她的庇护所,为她撑起一片温暖的天空。
两人紧紧相拥,仿佛整个世界都已消失,只剩下彼此的温度。古月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户,落在那道裂开的天边。一缕白光悄然洒下,如温柔的抚慰,穿透了黑暗与寒凉。此刻,她的心中一片宁静,仿佛所有的波澜都被这温暖的怀抱抚平。在生命的尽头,她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关怀,那是一种温暖而真切的陪伴。她的心中没有一丝遗憾,也没有任何牵挂,只留下这份温暖的慰藉,让她在最后的时刻,也能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她轻声安慰着陈琛:
“教官,您真的是个好人。”
她抬起头,眼神中满是真挚的感激,声音微微颤抖,
“我这一辈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只希望您以后的日子,永远顺遂平安,功成名就,子孙满堂,幸福安康。”
陈琛听到她的话,瞬间哭笑不得,肩膀因为发笑而震颤,古月却以为是他哭的更伤心了。
她连忙伸出手轻拍着他的后背,艰难发声:
“教官,我真的很开心,我的心愿已了,没什么遗憾的,这辈子没有尝过什么甜头,没想到最后还有你陪在身边,我以为自己会死在马路上呢,第二天被清洁阿姨当垃圾一样发现,其实那样的日子,我也活够了,现在反而解脱了……”
三言两语惹的硬汉落泪,她知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扎心?
古月断断续续的说着,不知不觉竟说起了童年,脖子上的伤口还很疼,可是她怕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陈琛整理好心绪没有打断她,那些无人等待的深山老林,那些无法辨认的夜间小路……她摔过的跤受过的惊吓和绝望都让他心里憋着一股劲,一股想狠狠关心她照顾她给她所有一切的冲劲!他扶她靠坐在床头,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静静听着。不时喂她喝水,查看她的伤口,替她上药。等她再次说着感谢他的话时打断了她:
“你打算怎么感谢我?”
陈琛坐在她脚边,把玩着她的青葱手指,摩挲着她柔软的指尖,目光温柔地落在她的眉眼之间,静静等待她的回答。
古月微微一怔,脸颊上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红晕。她惊诧于他握她手时的自然而然,换做施南昇,估计她早一个耳光甩过去了吧?可她此刻却有些不忍,她看到他因为守了自己一夜而憔悴的神色,如果握着她的手能让他安心,那就让他握着好了,不过是握个手而已,她想。
如果不是自己命不久矣,她一定会好好感谢他。至少,他给了她渴望已久的关怀,避免了她惨死街头的可笑结局。然而,她低头看着自己双脚上缠绕的纱布,割破的咽喉,身上的监护仪,还有胸口传来的阵阵疼痛,如今这副残破之躯,别说常言道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玩笑话,就连磕头谢恩都做不到吧?
“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陈琛看着她明亮的眸子渐渐黯淡无光,心里不禁发酸。
“陈教官……”
古月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别叫我教官。”
陈琛打断她,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和无奈。他不喜欢这个称呼,每次听到,心脏都会不自觉地收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要害。那三个字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提醒着他此刻的冲动与不理智。
理智在耳边喋喋不休:这太激进,太冲动,太不符合他做事的准则。可当她用那双无欲无求无波无澜的琥珀般漂亮的眼睛望向他,所有理性的声音就像烈日下的薄雾一哄而散。他不能接受这样澄澈斑斓的眼睛从此紧闭,这样灵动灿烂的生命在自己怀里消逝……光是想想心就泛着疼,密密麻麻的痛楚蔓延到嘴里全是苦涩。
她的话语带着看淡一切的洒脱,带着与这个年龄段毫不相符的无畏。像夏夜里突然炸开的烟花,将他的顾虑、犹豫和“不应该“统统烧成灰烬。她怎么能说人生已经毫无遗憾了?究竟是怎样的过往才能如此毫不留恋,了无牵挂甚至觉得是解脱……
古月看着他沉静的脸庞,从一开始不敢直视到抱着她哭……她还没有从太多的震撼中缓过来,此刻这个男人好像又恢复了昨天的威严。她实在想不到要如何感谢他,自己好像没有什么拿得出手……古月羞窘的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心里泛起了连绵不绝的自卑。
陈琛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轻轻将她揽进怀里,语气变得柔和而郑重:
“古月……我不信你还没有感觉出来……”
说着,他缓缓拉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印上一个吻。如果喜欢一个人是错,就让他永远错下去。
……
古月僵住了。
她就那样瞪大双眼在手指和他的脸上逡巡,那些迷迷糊糊间唇角的触感,那些醒来后身上干爽的怪异,那些唐突的亲近突然就说得通了……在她觉得生无可恋的时候,怎么突然好像全世界都在开始爱她了?她大口的喘着气,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原本平稳的心跳陡然开始狂跳,监护仪发出的刺耳嗡鸣吓到了陈琛。
“你怎么了,古月?!是哪里不舒服吗?我这就去叫医生!”
陈琛下意识要冲出去,却被她反手抓住手腕。古月苍白的嘴唇轻启:
“别......别走。“
她的声音微弱而颤抖,眼神中带着一丝挣扎。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她现在只觉得震惊,尴尬,慌乱,还有不可思议。
“你不要再吓我了……”
那两个字像一把钝刀,狠狠扎进陈琛心里。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住她的,呼吸交缠间哑声承诺:
“不走。这辈子都不走了。“
陈琛小心翼翼的轻搂着她双肩,颤着音在她耳边低喃:
“你昨晚差点就……”
陈琛的呼吸突然变得沉重,那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闪回——她染血的脖颈,苍白如纸的脸,病床边无力垂落的手腕。医生急促的指令声,监护仪刺耳的警报,还有他攥着病危通知书时,心里的慌乱……一想到那些画面他就心痛得难以呼吸。他哽咽着艰难开口:
“你知不知道……当我抱起昏迷在路灯下的你时有多心疼,当我眼睁睁看着医生切开你的劲脉时有多恐慌……我也没想到,你在我心里,竟然已经这么重要了,重要到我一晚上没敢睡,害怕一闭眼你就悄无声息的离开了。看到你小腿上那些伤痕,我悔恨得无以复加,你遭受的一切伤痛都是我带给你的,如果不是我对你太过严厉,你不会……”
25年来,陈琛第一次尝到自己眼泪的咸涩,可比起落泪更让他震惊的是:他竟如此害怕失去她。
古月听着听着,眼泪就情不自禁的跟着一同滑落,她泪眼婆娑的望着陈琛湿润的眼角,心里某个角落软的一塌糊涂,现在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来,不是她的错觉,这算不算意外之喜?那个让她只能仰望的男人此刻近在眼前,她可以肆无忌惮的触碰,可以饱览他不为人知的一面,她哭着哭着就笑了,去他妈的……如果下一秒是死,为什么不在死前好好感受这从未有过的全新世界?
她闭上眼,颤抖的,小心的直起身子,用依然干裂的唇吻掉了陈琛眼角的那滴泪,无声阻止着他继续说下去。陈琛浑身一震。所有苦涩骤然化作汹涌的欢喜,他扣住她的后颈,狠狠吻上那苍白的唇。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碎在怀里,恨不能把这份温热永远烙进骨血。古月被他突如其来的吻撞得微微后仰,却在下一秒被他有力的手臂牢牢托住后背。唇齿间弥漫着血与泪的咸涩,却比任何蜜糖都更让她沉醉。她虚弱的手指攥紧他皱巴巴的作训服前襟,像抓住救命的浮木。
陈琛的吻从暴烈渐渐转为温柔,最后变成轻轻厮磨。他睁开眼,看见她苍白的脸颊泛起血色,干裂的唇终于变得红润,还有点肿……他想笑,想仰天长笑,获得爱沙尼亚特种兵比赛第一名都没有此刻这么开心!古月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泪珠。指腹抚过她脖颈,声音低哑:
“当时一定很疼吧?“
古月摇摇头,把脸埋进他颈窝。消毒水味混着他特有的气息,让她无比安心。所有的疼痛,现在,都值了。就让时间停在这一刻,让她感受片刻人间的美好吧。
窗外,朝阳终于露出脸颊。第一缕完整的晨光穿过树丛,将两人相拥的身影镀上金边。陈琛低头吻了吻她额头,把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些——这次,他再也不会放手了。
陈琛克制地将她轻放回病床,机器不解风情的持续嗡鸣撕碎缠绵的余温。他瞥见屏幕上剧烈起伏的心电曲线,喉间溢出一声低笑。陈琛突然的闷笑让古月瞬间羞红了脸,她拽过被子蒙住头,泛红的耳尖在雪白被单间若隐若现。
原本苍凉无望的心海被感动塞满,被褥下传来压抑的抽泣,像只终于找到归途的小野猫。陈琛从被角缝隙探入手指,紧紧握着她的手没有说话。这一次,古月回应了……他被五根纤细的手指缠住——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道。
他们隔着薄被十指相扣,阳光在交握的指节上烙下金线,窗台上不知何时飞来了两只麻雀,成为这无声誓约唯一的见证。
陈琛轻轻掀开被角,古月泛红的眼尾还挂着泪珠,却扬起下巴直直望进他眼底。两人呼吸交缠间,陈琛忽然低头抵住她的前额,鼻尖相触的距离里,消毒水味都化成了蜜糖。两个人就这样头抵着头,在空无一人的病房里,撒下一室旖旎。
直到天色大亮,陈琛才不得不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古月看到他的动作眼神暗淡了下来,她怪自己刚才的一时冲动不顾后果,现在才惊觉自己的行为称得上惊世骇俗离经叛道!如果现在说后悔,陈琛绝对会掐死她吧?她想起初见时那样傲视一切的人会因为害怕失去她而泣不成声就觉得心头一痛,那样优秀完美的男人……真的是她能肖想的吗?她何德何能能入他的眼?
她感觉自己此刻活像个打满补丁的破布娃娃,浑身上下没一处妥帖。直到凉风窜过空荡荡的病号服,她才猛然惊觉自己竟是“虚怀若谷“,顿时从耳根红到了脖颈——那张脸烫得活似煮熟的虾子,皮肤灼热的程度怕是比四十一度高烧还要惊人。陈琛被她骤变的脸色吓了一跳,话都来不及多说,匆匆对着电话那头撂下一句“李营长,我请半天假!“便挂断了通话。
“你怎么了?是不是又发烧了?你脸怎么这么烫!我去叫医生来!”
陈琛说着就要往外面走,古月赶紧拉住他衣角,小声说着:
“我没事……”
陈琛伸手摸了一下她脖颈和小腿,确认只是脸上发烫才稍稍放下心来。坐下来还心有余悸,一颗心跳的兵荒马乱。
“你饿坏了吧?等医生查房的时候让他给你检查一遍,看能不能撤了监护仪。我叫了粥,一会儿就送来。商场开门了,再去给你买衣服。”
听到陈琛的话,古月的脸更红了……她像个鸵鸟似的把自己包裹了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想问又问不出口。陈琛看着她的表情,笑着轻咳了两声;
“咳咳……昨晚你情况太危急,实在情非得已……”
虽然是护士换的衣服,但他绝不会说。
古月现在终于反应过来,一开始他说的问她怎么感谢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原来男人都是大猪蹄子!虽然她毫无责怪之意,还是羞窘的转过了身体不再看他,气呼呼的说了两个字:
“流氓!”
陈琛被她可爱的样子逗笑了,看到这样鲜活的古月,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我一定对你负责……”
陈琛凑到她耳边,郑重地说着。
古月的耳朵肉眼可见的红了。他愉悦的在她耳尖烙下一吻。
“禽兽!我这样两面一样平的豆芽菜你都下得去手!”
“哈哈哈……”
陈琛瞬间笑得前仰后合,爽朗的笑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
“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古月气恼的抬手锤他的胸口,眼泪说掉就掉。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哭了?可是她控制不住,就是想哭。直到现在,她都不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
“好了,好了,我错了……傻丫头,你就是营养不良,太瘦了!都还没发育呢!等你病好了,我带完军训就休假,天天给你做营养餐,把身体补回来!”
陈琛从昨晚就萌生了想要照顾她的想法。如果古月不知道他的心意,他就另想办法,好在现在一切好办了。听完他的话,古月哭得更凶了,老天是不是看她以前过的太苦了,所以派了这么大个惊喜等着她?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她这是死前的幻觉吧?!
她伸手小心翼翼的捏了捏陈琛帅气的侧脸,那眼睛里还布满着血丝,此刻却深情的望着她,那硬朗的触感与她近在咫尺,那唇角的胡茬依然在戳着她的指腹,那殷红的嘴唇昨晚……古月脸颊燥热,心跳加快,陈琛突然在她掌心一吻,惊得她触电般的收回了手,这一切都是真的,眼前这个男人也是真的……
“看傻啦?”
陈琛揉了揉她散乱的发丝。
“你真好看……这一切都是梦吧?一定不是真的,我怎么可能……我是不是真的快死了?”
古月不自觉的把心里话说了出来,陈琛将头抵在她额头郑重的认真的说道:
“这一切都是真的,你不会死,我也不会让你死,你之前烧的比较厉害,退了烧就好了。不准胡思乱想,别说死不死的话了。男人哪里来的好不好看,你不嫌弃就行!”
天呐!毁灭吧!古月双手捂着脸,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教官吗?!情话张嘴就来!她还是个学生啊!!这糖衣炮弹都快把她砸晕了!她不要早恋啊喂!这是老天派来考验她道心的吧?!
“我还是比较喜欢看你一脸正经的样子。那样我还能保持理智。”
古月笑着从指缝中偷瞄着他。
“好啊!敢说我不正经……我要不正经,你现在还能好好说话?没良心的小东西!”
陈琛拿下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
“身上感觉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医生让你住院三天,刚好三天军训就结束了,你……”
陈琛到现在都不知道她那么拼命的训练是为了什么。但让她再次回去训练说什么他都不舍得了。如果她坚持的话……
“我还能回去训练吗?”
古月不知道他昨晚是如何熬过那些绝望和无助的,她心疼的抚摸着这张憔悴的脸,这个忍着浑身汗渍和疲惫守了她一夜的男人。她不想让他再经历一次了。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那么拼,是因为荣誉吗?是因为想证明自己吗?可是又有谁在乎那一纸证明呢?
古月不愿意承认,其实她就是在故意找虐,故意摧残着这具父母不在意的身躯。反正他们只遗憾没有儿子,又怎会在意失去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儿呢?陈琛看着她眼里闪过的落寞,看着她脸上似有似无的嘲讽,心里泛起心疼。他坐到床头,将她搂进怀里,冷静地分析到:
“你现在的身体可以用‘强弩之末’来形容,你告诉了我你的童年,我能理解你拼命训练的原因,古月……不管以前如何,从今天起,你有我,今后,你只管好好学习,无关紧要的人不用在意了。无论你走的多远飞得多高,我都会是你最坚强的依靠。你可以脆弱可以撒娇可以放肆一点。今后,你会拥有一切,唯独没有委屈,明白吗?”
陈琛深情而温暖的话语震撼着她的心,她没想到,他如此善解人意。此刻,别说是以身相许,就是把这条命给他,她都愿意。她转身,紧紧搂着他的脖子,鼻子贴着他紧实的后背。那似有若无的紫罗兰香皂味道混着汗臭都让她觉得那么好闻,她忍不住深深的吸了一口。让那不真实的画面感又增添了一分心安。
她不会再犹豫也不会再放手了,哪怕前路是一片荆棘,她也要闯一闯,再糟糕也不会比昨天更惨了吧?难道这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感觉?她是不是迎来了新的人生?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想法呢?”
陈琛已经在心里想了好几个方案,却听见古月坚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听你的,我听你的。以后,我只管专心读书,其他的,一切都听你的!”
“嘿嘿……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陈琛捏着她小手,笑得一脸奸计得逞的样子,幸好古月看不见。
古月迷茫的望着他话里有话的样子,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我好饿啊……”
她蔫巴巴地摸着凹陷的胃部,指尖在病号服上勾出几道褶皱。声音软绵绵的,弄得陈琛心里像猫抓似的。
陈琛瞥了眼腕表,金属表链在晨光里晃出一道银弧。
“现在才刚六点半,早餐店估计也才营业不久。我扶你先去洗漱一下,然后去给你热个牛奶。”
陈琛说着就要扶她下床,却在触到单薄肩头的瞬间僵住——昨晚那双破鞋子早被他扔进了垃圾桶,此刻床底空荡荡的。他立马按着她的肩头不许她起来:
“你就坐这里别动,老实当你的伤员。我去给你打水拿过来。“
他忽然用军训时的口令腔调说话,按在她肩头的手掌却泄露了温柔。
古月宛如一个乖巧听话的孩童,听到那番话语后,便安静地一动不动。她抿着唇,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默默适应着这从天而降的甜蜜。此刻,她心中满是柔情,倘若这一切皆是梦境,她愿沉醉其中,永不醒来。
古月看见他耳尖泛起可疑的红色,那截露在军装领口外的脖颈,正随着打水的动作绷出凌厉的线条。
古月含着薄荷味的漱口水,偷偷从杯沿上方偷瞄陈琛。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镀了层金边,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都像是精心测量过的完美弧度。
“咕噜咕噜——“她鼓着腮帮子漱口,心里的小人已经在疯狂打滚:这真的是那个在军训场上把男生训到腿抖的冷面教官吗?!他现在端着盆等着接自己的漱口水啊喂!
陈琛突然皱眉:
“别咽下去。“
“噗——“
古月差点把漱口水喷出来,手忙脚乱地去抓纸巾,结果被陈琛抢先一步。
“还不把水吐了?”
等她漱完口,他单手托着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拿着毛巾轻轻擦过她的嘴角,动作熟练得像是做过千百遍,每一个细节都透着温柔。
古月僵住了。这个距离近得能数清他的睫毛,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道。古月偷偷掐了下自己的大腿。疼得真实,甜得发慌。不知道是哪位祖宗给她求来的这一刻的逆袭人生!她还记得他出场的时候,女生集体尖叫,男生们“哇”声一片。颜值,绝对是女生们喜欢的理想型,实力,绝对是男生们的梦想型。这样一个集颜值与实力于一身的人,怎么会对她有意思呢?难道真的是老天爷开眼了?
她回忆了自己惨淡的十六年人生,做过最大的善事也就是扶老奶奶过马路了,怎么就给了她这么大的回报?是不是老天弄错了?不会哪天又给她收回了吧?对此,她是坚决反对的!
窗外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鸣,她对着玻璃上晃动的倒影悄悄比了个耶,倒影里那个穿军装的高大身影,正用微波炉热着牛奶,白雾模糊了所有锋利轮廓。
在古月牛奶喝到一半的时候,外卖终于到了。陈琛将塑料盖掀开,小米南瓜粥的香气就溢满了病房。陈琛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古月嘴边。
“烫不烫?”
他问,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像是怕惊扰这一刻的安宁。
古月摇头,张嘴含住勺子,热粥滑进胃里,暖得她眼眶发酸。她刚想说话,病房门就被推开了——主治医生带着一群实习生乌泱泱涌了进来。
“监护仪都拆了?谁拆的?我没下令拆啊!”
医生走近测了一下古月的体温,39.1度,又查看了她脖子上的伤口和背上的红疹,看来再输一天液就可以提前出院了。
医生翻了翻病历,瞥了眼陈琛手里的粥碗,目瞪口呆了三秒,半夜他看见的那个冷酷霸气的男人呢?这又是谁?
“啊你……你是昨晚那个把急诊室门踹坏那个军训教官?”
“是我,我照价赔偿。”
陈琛放下碗,站到了医生面前。四十几岁的主任医师眼前突然一黑,一抬头就看到了陈琛幽深的黑眸,吓得手一哆嗦,签字笔都掉在了地上。
“你你……站这么近做什么?挡着我光了!”
古月一阵闷笑,差点呛到。陈琛倒是面不改色,只是又挪开了一些。
医生刚走,陈琛的手机就响了。他扫了眼来电显示,眉头一皱,但还是按了接听。
“陈琛!你小子——”
李营长的咆哮声穿透听筒,连古月都听得一清二楚,
“军训才训到一半,你撂挑子去哪了?那群学生现在跟无头苍蝇似的,教官名单上写的可是你的名字!”
陈琛把手机拿远了些,等李营长吼完,才平静道:
“营长,我请过假了。”
“请假?你那是请假吗!你电话里就甩了句‘有急事’,然后直接挂我电话!”
李营长气得直喘,
“你知道现在多少学生问我‘陈教官去哪儿了’吗?啊?”
古月低着头没有说话,美梦总是易碎的。她知道自己梦该醒了,陈琛不可能一直陪着她,她也不可能真的不管不顾,都怪自己太冲动,弄得现在彼此尴尬。陈琛瞥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又自怨自艾了。
“营长,”
他深吸一口气,
“我可以现在回去,但是带完了军训我要休假,把之前没休的全算上。”
“你之前不是说……”
李营长震惊于陈琛到底遇到了什么事,连那么重要的封闭特训都不去了。
“这件事我们见面再说。休假你同意我就立马回去,不同意,你就换人带军训吧,本来军训也不该我来的。”
“你休假可以等到特训结束以后再休,为什么一定要现在?”
李营长还是不希望他放弃这次机会。
“因为现在有比这更重要的事要做。”
陈琛微笑地望着古月,语气平静的说。
“不会是师长他……”
李营长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上面还给他安排了什么重要的事,除非是他老子有什么安排。
“别乱打听,就问你同不同意吧,不同意我就摆烂。”
陈琛不想跟他磨叽,干脆耍无赖。
“休休休!赶紧给老子滚回来!再不回来,我就得上台踢正步了!”
电话挂断,病房里一片寂静。古月咬着勺子,眨巴着眼睛看他:
“你快回去吧?我现在都没事了!”
陈琛沉默两秒,忽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什么。
“嗯。”
他低声道,
“晚上再来看你。”
古月突然有些拘谨,她还是第一次关心一个男人,没来由的心跳加速:
“你……你去吃点东西再回学校。昨晚你都没睡觉……要不你还是……”
她很想说让他留下来休息一会,可她知道不可能。
陈琛已经站起身,整理了腰带和外套,军装笔挺,肩线锋利,气势逼人,如果不是他脸上还带着笑,她都想立即起身叫一声教官好了!
陈琛看着她呆愣愣看自己的目光,笑意深沉,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在她额头印上轻轻一吻旋即出了门。
古月机械般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仿佛还有陈琛嘴唇的余温,真好,她的梦还没有醒。
她望着小桌子上那一堆吃食,即便胃里还饿着,她都没有食欲了。
古月匆忙的用完了早饭,想要下床上厕所,等到双脚落地,才发现床边空空如也,
“我的鞋呢?!”
她绕着病床找了一圈都没找到。无奈只好一边光着脚去如厕,一边把那个拿走她鞋子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手上还有留置针,让她做什么都不方便。她很想去找医生办出院,那点低烧她感觉完全可以扛过去了,可是她没有鞋啊!!她要光着脚走回家吗?还有她的作训服到底是哪个缺德鬼剪成碎片的啊?花钱买的啊,军训完了,她可以平时干活的时候穿嘛!她现在好像只剩躺在床上等陈琛晚上过来这一条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