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云影归途自有时

晨雾未散的竹林中，弟子跪坐在青石板上，露水浸透了素色袷衣。廊檐下的铜铃被山风拨动三次，禅师才端着粗陶茶盏踱步而出，衣袖沾着昨夜抄经的松烟墨香。

“师父，弟子在山门外徘徊三日了。“年轻人将额头抵住石上苔痕，“昨日在溪边浣衣，看着流水带走落花，忽然明白自己不过是他人命数里的浮沫。“

禅师将茶盏搁在石灯笼顶，惊走两只饮露的蓝尾蝶：“且说说看，这浮沫要往何处去？“

弟子从怀中取出半枚褪色香囊，丝线断裂处还沾着干涸血迹：“三年前在长安灯市，她执意要分这香囊为信。昨夜忽觉可笑，原来碎玉本就不该强求重圆。“

禅师捡起枯枝拨弄茶炉，火星溅落在青砖缝里：“可听过城南李铁匠续弦的故事？“

见弟子摇头，老僧往炉中添了块陈年柏木：“他守着断成两截的祖传铁砧二十年，直到那日暴雨冲垮作坊。水退后在淤泥里摸到半块残铁，方知世间器物原就各有归处。“

竹影渐移过九块方砖时，弟子忽然抬头：“可若是心里总悬着未落的话...“

“且看这茶汤。“禅师突然扬手泼出半盏，琥珀色的水珠在空中划出弧线，“你道是茶离了盏，还是盏弃了茶？“

山风卷着水汽掠过禅院，廊下垂着的十八串金刚结齐齐转向东方。弟子怔怔望着青石板上渐渐晕开的水迹，忽然伸手接住檐角坠下的雨滴。

“三日前在渡口，弟子本要追那艘南下的商船。“他摊开掌心，水珠映着云影流转，“船家说舱满，其实桅杆上系着的红绸...是她惯用的胭脂色。“

禅师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层层揭开是块风干的桂花糖：“去年中秋，小沙弥偷藏供果被罚扫山门。老衲问他可知错在何处，你猜那孩子怎么说？“

见弟子眼神微动，老僧将糖块掰成两半：“他说'桂花要落在该落的枝头才香'。你看这糖里的花瓣，可还认得旧时月色？“

日影西斜时，山雾又起。弟子膝前的青苔已压出深痕，忽然指着石缝中一株野兰：“师父，这花...“

“去年冬雪压折了老梅，开春时倒从断根处生出的。“禅师用竹勺舀起泉水，“你当它是新枝，它却带着百年梅树的纹路。“

暮鼓响起时，弟子忽然起身折下段竹枝：“那年她教我吹《折柳曲》，总说调子里缺了决绝气。如今想来，柳枝离了树才是柳笛。“

老僧轻笑，从怀中掏出个布包。层层素绢里裹着支裂纹纵横的陶埙：“三十年前在敦煌，有位画师赠我这残埙。他说窟中飞天褪了色，反而显出泥胎本相。“

月光漫过门槛时，弟子忽然指着自己影子：“师父，这影...“

“且随它去。“禅师将最后半盏冷茶浇在石灯笼旁，“二十年前老衲在此处点化个书生，他总说自己的影子比旁人重三分。那夜山洪冲来，你看这青石板上可还有深浅？“

夜枭啼过三声，弟子对着香囊残片合十：“明日想请教师父，可能将这半枚香囊供在佛前？“

禅师却将香囊投入将熄的茶炉：“你且细闻，这沉香遇火可还是旧时味道？“

灰烬腾起的瞬间，东方既白。弟子望着炉中青烟融入晨雾，忽然指着远山：“师父，那抹云...“

“是去岁重阳插茱萸的姑娘化成的。“老僧拂去袈裟上的露珠，“她等的情郎前年就战死龟兹，魂魄却说要等云散才肯过忘川。“

斋钟撞响时，弟子突然笑出声：“难怪昨日在菜圃浇水，总觉得葫芦藤缠错了竹架。“

禅师将最后几片茶叶撒向山涧：“后厨养了三年的狸猫，今晨终于肯吃东街送的鱼了。“

风起时，廊下的止风铃忽然静默。弟子对着空茶盏深施一礼，转身时袖中落出片竹叶，正飘在昨夜泼茶的残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