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大宅已经换了个样子,和白天时截然不同。
苍白的雾气缠绕着宅邸的骨骼,砖石缝隙渗出带着铁锈味的黏液。那些本应笔直的大理石梁柱在雾中呈现出诡异的弧度,仿佛整座建筑正随着某种巨型生物的呼吸缓慢收缩。尖顶窗框内侧结满珍珠质地的菌膜,当雾气漫过窗棂时,德雷克似乎看见无数细小的、正在转动的眼球轮廓。它们无一例外都在盯着自己。
门廊台阶生长着海星触须状的诡异青苔,脚步声在这灰白的死寂中显得格外空灵。铜制门把手上凝固的盐晶自动重组为星之眷族的胚胎形态,潮湿的木纹里浮凸起血管网络——这绝非人类建筑应有的结构,反倒让德雷克联想到从自己看过的传说中深渊子宫剥离的畸形胎盘,仍在白雾中吞吐着旧日纪元腐烂的浊气。
二楼凸窗突然渗出沥青般的黑影,整面墙壁响起胎盘剥离似的黏腻之声。德雷克莫名觉得雾气从未真正笼罩建筑,而是建筑本身在持续分泌着苍白的胞衣。
看着明显透出不详的房屋,德雷克忍住内心的惊惧,推开了正门。
晚宴时明亮的大厅此时却腐朽而昏暗。除开到处都有的阴森白雾,德雷克发现这些雾气中时不时能看见一根根深灰色的触手摇曳其间。这些触手蜿蜒着爬动,分布在各种地方——木板缝隙、煤气灯上、墙壁拐角……触手们似乎没有攻击意愿,只是在原地摇摆着。有些触手偶尔擦碰到德雷克,让后者感受到了一股仿佛要深入灵魂的严寒之感。
哪怕没有密集恐惧症,德雷克看到这一幕仍是头皮发麻。
这不像是幻术……整个宅子已经发生了我不知道的变化……德雷克蹲下看了看渗出薄薄液体的台阶,心中的不安再次放大。
思绪电转之间,他第一时间想到了之前在东楼三楼见过的那副画——那幅绘制着深黯星空与无名漩涡的画。
德雷克心中一动,当即就动身前往东三楼的主卧室。
…………
稍早几分钟,“命运漩涡”教堂。
科恩和白泽各自抱着岐昀的两位姐姐,将她们轻轻放在教士们准备的临时床铺。罗菲尔德夫人和管家、仆人们就躺在他们附近。
一家人,整整齐齐。
“他们怎么样了?”白泽向命运教会的一位主教询问。
主教刚刚执行完净化仪式,听到白泽的询问,耐心地向他解释了净化仪式的作用和效果。
得知并无大碍的白泽长出了一口气,不由向后靠在教堂椅子上。科恩则刚刚安置好罗菲尔德家族的成员们,从一旁走来,坐到白泽旁边。
两兽沉默。
白泽斟酌着,终于开口:“你……都听到了?”
科恩自然是知道白泽在说什么,无言地点点头。良久,他反问:“那你也……”
“当然,一清二楚。”
两兽又是沉默。
“嗯……”白泽摸了摸自己的角,沉吟一下。他转头看向科恩,金色的眼睛闪烁,略带一丝威胁的意味,“不过……我是不会放弃的,劝你还是知难而退吧。”
科恩不置可否地冷哼一声,眯着眼毫不退让地和白泽对视。
白泽撇撇嘴,想要继续威胁。这时,教堂的大门被用力推开,夜风吹了进来,吹得门口岐昀金红鬃毛飘动。
“岐昀?”白泽和科恩看到对方都十分惊讶。科恩视线向后落,看着岐昀空空荡荡的身后,顿时皱了眉:“彪焱和德雷克呢?”
“彪焱去找黯羽首席了……”岐昀跑得有些急,吐着舌头喘着粗气,“德雷克……德雷克又回到了主宅……”缓了缓,他简短地说明了他们在房内的发现和德雷克的动向。
“啊?!”x2
没有一丝犹豫,白泽夺门而出。
科恩冲着岐昀示意一下,让他留在教堂后,也跟着白泽跑了出去。
…………
弥散雾气的走廊还是和之前一样,只是现在更显得陈腐和怪异。
啪嗒啪嗒——德雷克一边躲避时不时出现的诡异触手,一边飞奔在走廊内。
狼兽人的大尾巴左右摇摆,让他在闪转腾挪时还能保持住平衡,以高速在湿滑的地面前行。换作是德雷克上辈子的人类躯体,恐怕早就摔了个七荤八素。
就是这里……眼前闪过一扇雕琢着罗菲尔德家徽的门。德雷克猛地刹住车,身体在地面上滑行了近一米才停下。
主卧室的门在一行兽离开时是打开的,现在却门扉紧闭。德雷克没有犹豫,向后退了一步后,猛地一脚踹在门锁上。
嘭——本就老化的木门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嘎声,像是惨叫,门锁更是直接从中间碎开。
屋内与屋外仿佛两个世界——屋外遍布污秽与腐朽,处处透着死亡衰败的气息;然而屋内却同德雷克第一次进来一般整洁,甚至连他们转移罗菲尔德夫人时弄乱的被子此刻都恢复了整齐。
唯一让德雷克确定还有异常的,就是那始终弥散于眼前的白色雾气,以及那副挂在壁炉上的画。
德雷克盯着画,画中的漩涡明明是静止的,却总让他觉得是在扭动盘旋。德雷克伸手,想把这副古老的画取下来。爪尖触及到了古老油画的表面。
霍然间,德雷克的眼前扭曲一下,以触及油画的爪尖为中心,一股强大的吸力席卷德雷克的全身。德雷克一惊,立刻想抽回手,但已经迟了。
短暂的失焦后,德雷克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漆黑中。
说是漆黑,其实也不是完全无光——
隐隐地,有星辰在黑暗布幕上闪烁。可那星辰却并非希望的象征。它们如同病恹恹的眼睛,在黑暗的重重包裹下,勉强透出几丝微弱、诡异的光。
每一颗星辰仿佛都有着自己不可言说的秘密,被禁锢在这片奇异空间里,只能无奈地散发出那带着幽冷的光,像是在向闯入者诉说着古老而恐怖的故事。
空间中弥漫着一种寂静,那不是普通的宁静,而是一种仿佛能将灵魂冻结的死寂。每一丝空气都像是凝结着无数岁月的恐惧,在这黑暗与星辰交织的地方,似乎是某种巨大而邪恶的存在沉睡的梦境。
它的梦境便是这奇异空间的主宰,而那星辰不过是它梦境中的残念,随时可能被黑暗彻底淹没,永远消失在这不可名状的寂静之中。
在这一片诡异的死寂中,静静矗立着一道漆黑的人影。
一开始德雷克没有注意到这个人影的存在。随着星辰的缓慢流转,这道身影被光点勾勒出轮廓,德雷克才得以捕捉到——此人背对着德雷克,身材高挑,穿着黑色的兜帽长袍,纯黑的颜色与无垠的空间融为一体。
似是察觉到德雷克的注视,他身躯动了动,缓缓地偏过头,兜帽下的面容随着他的动作即将慢慢暴露在德雷克视野中。
一股极端强烈的心悸感传遍德雷克的全身。神秘人的动作让他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向他发出了危险信号,使他微微颤抖起来,全身浓密的毛发也根根炸起——这是本能,是所有生物在面对“绝对未知”时的防御本能。
未知即是恐惧之源。
不能看!德雷克残存的理智在脑中向自己呼喊。来自自己灵魂的直觉告诉他,一旦彻底看清对方兜帽下的脸,那自己极有可能落入比死亡还要可怕百倍的结局。
但是德雷克绝望地发现,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从脑中传达出的意愿石沉大海,四肢不听使唤,毫无反应。
神秘人缓缓转身,他兜帽下的面容逐渐显现,显现在德雷克眼中。他看到了星空和宇宙的本源,看到了一片混沌的幽深,看到了包含一切事物的黑暗,看到了无数无法理解的知识和恐怖……
虚幻的破碎声中,德雷克感到一股直击灵魂的痛苦从眼部传来,直冲大脑,传到全身。眼前顿时陷入一片漆黑。死寂黑暗空间悄然破碎的同时,德雷克也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控。
“啊——”德雷克痛苦地惨叫,捂住双眼,身体因那股仿佛要撕裂灵魂的痛苦而无力地瘫倒。一股股混杂着血液的泪水从他紧闭的眼中涌出。
豆大的汗珠打湿了他的毛发,双眼仍因疼痛的余韵无法睁开。他颤颤巍巍地支撑起无力的胳膊,试图爬起来。
“德雷克!”飘渺仿佛在天边的焦急声音隐隐传入耳中,提起他所剩无几的清醒。
是白……泽?他怎么……回来了……这里不安全……德雷克强撑起身体。
“危……险……”德雷克从嗓子中挤出这两个字。下一秒,他便再也支撑不住,陷入昏迷。
…………
科恩撞开大门,正碰见白泽焦急地背着德雷克从屋里向外走。
德雷克双眼紧闭,血液混杂着泪水还在不断地从他紧闭的眼中涌出,狼首无力地垂在白泽的肩膀上,显然已经昏死了过去。白泽比德雷克矮,加上德雷克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他算是被白泽半背半拖出来。
“帮忙!”白泽急得声音都带上颤音,但他还是尽可能保持着冷静,一边小心注意着不让自己的角戳到德雷克,一边向科恩喊道。
科恩看到德雷克的样子,倒吸了一口气,不过他手上动作没有迟钝,立刻上前帮着白泽扶住瘫软的狼。
科恩没有问,他知道现在不是询问的时候——两兽火速将德雷克运送到了教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