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李墨轩自那日漱玉楼一别,对沈如织那份独特的清冷气质以及她对昆曲的深刻感悟,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本就是为寻访江南名胜古迹、结交文人雅士而来,对这位声名鹊起的沈家大小姐,自然多了几分好奇与探究之心。今日,他听闻沈府偏院附近有异香飘出(实则是沈如织在试制一种新的草木染料,桂花是其中一味辅料),便在江山行的“无意”引荐(江山行看出李墨轩对沈如织似有不同寻常的关注,便顺水推舟)之下,前来拜访。
他本想让小厮先行通报,却在行至偏院门口时,被那悠扬而充满故事的琴声所吸引,不忍打扰,便屏息静立于门外,默默聆听。
李墨轩自幼精通音律,于古琴一道亦有极高的鉴赏水准。他听得出,沈如织指下的这首曲子,技法虽然不算顶尖的华丽繁复,但其中所蕴含的情感之充沛,意境之深远,以及那种深入骨髓的悲凉与坚韧,却足以令任何一个真正的知音为之动容。
尤其是曲中那段隐隐透出的金戈杀伐之气,以及最后那声饱含宿命感的叹息,更是让他心中产生了强烈的震撼与共鸣。这绝不是一个寻常养在深闺的十五六岁少女能够弹奏出来的意境。这位沈姑娘的身上,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待琴声散尽,李墨轩方才轻咳一声,朗声道:“沈姑娘这一曲,弦外有音,荡气回肠,墨轩有幸聆听,实乃三生之幸。冒昧打扰,还望姑娘恕罪。”
沈如织闻声猛地回过神来,抬眸望去,见是李墨轩,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与警惕。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很快恢复了平静,起身敛衽一礼:“原来是李公子。不知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海涵。方才如织一时技痒,胡乱弹奏,不成曲调,倒是让公子见笑了。”
李墨轩缓步走进庭院,目光落在石桌上的“秋籁”琴上,赞道:“沈姑娘过谦了。此琴虽非旷世名器,但在姑娘指下,却能发出如此动人心魄之音,可见姑娘琴心高洁,技艺不凡。方才那首曲子,意境苍凉悲壮,却又带着一股不屈的韧劲,墨轩从未听过,不知……可是姑娘自己所谱?可有名字”
沈如织心中一紧。这首《故园秋思》乃是她前世心血之作,从未示人,今生亦是第一次弹奏,他如何知晓?难道仅仅是凭空猜测?
她不动声色地答道:“此曲名为《故园秋思》,不过是闲来无事,随手拼凑的一些不成章法的调子罢了,难登大雅之堂,让李公子见笑了。”
李墨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继续追问曲子的来历,而是转换了话题:“沈姑娘琴音之中,似有郁结之气,又有不平之鸣。墨轩斗胆,姑娘心中,是否藏有许多难以与外人道的沉重心事?”
他的目光温和而真诚,仿佛能够看透人心一般。
沈如织的心猛地一跳。这个李墨轩,好敏锐的洞察力!她从未想过,有人能从她的琴声中,听出如此多的弦外之音。
她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情绪,淡淡道:“人生在世,谁能没有几件烦心之事?李公子乃是公府贵胄,锦衣玉食,无忧无虑,自然难以体会我等凡俗小民的愁苦。”她这话,带着几分疏离,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
李墨轩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苦笑道:“沈姑娘此言差矣。王侯将相,亦有王侯将相的烦恼;凡夫俗子,亦有凡夫俗子的乐趣。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墨轩虽忝为公府子弟,却也并非如姑娘所想的那般无忧无虑。”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张古琴,轻声道:“墨轩不才,也略通琴理。若沈姑娘不嫌弃,可否容墨轩借姑娘宝琴一用,也弹奏一曲,以和姑娘方才之《秋思》?”
沈如织心中念头急转。她对李墨轩的来意和身份依旧存有疑虑,但今日这番琴音交流,却让她对这个男人生出了一丝莫名的……亲近感?或者说,是一种棋逢对手、知音难觅的复杂情绪。她想看看,这个李墨轩,究竟能弹出怎样的心境。
她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了位置:“李公子请便。”
李墨轩也不推辞,从容落座于琴前。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之上,略一沉吟,便拨动了琴弦。
与沈如织那首《故园秋思》的悲凉苍劲不同,李墨轩指下的琴声,初起时如山涧清泉,明快流畅,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与潇洒不羁;渐渐地,琴声转为沉郁顿挫,似有壮志难酬的苦闷与对世事无常的感慨;曲至高潮,琴声却又变得开阔雄浑,如江河入海,波澜壮阔,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一股不向命运低头的豪情。
他弹奏的,是一首名为《广陵散》的古曲,但在他的演绎之下,却少了几分嵇康式的愤世嫉俗与慷慨悲歌,多了几分属于他自己的清朗与坚韧。
沈如织静静地听着,心中不由得暗自称奇。这李墨轩的琴艺,竟丝毫不逊于她,甚至在某些技巧的运用上,比她更为纯熟老练。更重要的是,她从他的琴声中,听出了一种与她相似的、不甘沉沦、渴望抗争的意念。
难道,他当真只是一个醉心于风雅的闲散公子?还是说,在他那温文尔雅的外表之下,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抱负与心事?
一曲终了,庭院内一片寂静,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李墨轩缓缓抬起头,目光与沈如织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两人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惊讶,一丝欣赏,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默契。
“沈姑娘,”李墨轩率先开口,声音带着几分真诚的赞叹,“你的《故园秋思》,道尽了家国之思,身世之慨,虽悲却不颓,虽怨却不屈,实乃佳作。墨轩的这曲《广陵散》,却是有些班门弄斧,献丑了。”
沈如织摇了摇头,轻声道:“李公子过谦了。公子的《广陵散》,气势恢宏,意境高远,于沉郁之中见豪情,于顿挫之间显风骨,如织受益匪浅。”
她顿了顿,忽然问道:“只是不知,李公子琴音之中那份壮志难酬之意,从何而来?以公子之出身与才华,本应是前程似锦,青云得意才是。”
李墨轩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他沉默了片刻,方才幽幽一叹:“人生在世,身不由己之事,十之八九。便是生于王侯之家,也未必就能事事如意。有些枷锁,是无形的,却比有形的更为沉重。”
他说这话时,目光望向远方,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怅惘与……无奈。
沈如织心中一动。她似乎从李墨轩的话语和琴声中,捕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信息。这个男人,绝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与他,萍水相逢,却因一曲昆腔,一段琴音,仿佛在彼此的心弦之上,都轻轻拨动了一下。
这种感觉,很微妙,也很危险。
她知道,自己必须保持清醒。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江南,在这个恩怨交织的棋局之中,任何一丝情感的波动,都可能成为致命的破绽。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李墨轩的出现,以及他那独特的琴音心境,确实在她那颗早已冰封的心湖之中,投下了一圈圈扰人的涟漪。
这涟漪的尽头,究竟是福,还是祸?
秋阳杲杲,金桂飘香。自“绣艺对决”之后,沈如织在江南的名声愈发响亮,“江南茶布同盟”的声势也如日中天。然而,她深知,表面的平静之下,赵澈、容淮以及乔家等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随时可能择人而噬。
为了进一步巩固同盟,拓展人脉,并刺探对手的虚实,沈如织决定在沈府西园的“听雨廊”举办一场规模颇大的“金秋品茗会”。她广发名帖,邀请了江南织造界、茶叶行、丝绸商乃至一些平日里与官府往来密切的乡绅名流。这其中,既有“江南茶布同盟”的核心成员,如安氏寡嫂、孙墨庄等人;也有一些立场尚不明确,处于观望状态的中间派;更有几位,是她刻意邀请来的,与乔家或容淮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特殊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