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立春·寒枝裂雪(狗洞藏龙)

崇祯元年腊月初八,武昌城南人市,腐鼠的腥臊味混着人牙子的汗臭扑面而来,朱慈烺裹紧腥膻的羊皮袄,蜷在铁笼角落。昨夜乱葬岗的血迹早被大雪掩埋,唯有掌心的刀伤提醒他——那柄生锈的绣春刀,此刻正捆在腿间。

“瞧这细皮嫩肉,定是大户逃奴!”

牙婆枯爪扯开他衣襟,腰间暗藏的玉牒残页险些滑落。朱慈烺猛咬舌尖,借着剧痛压下惊呼。笼外挂着“童伎五钱,死尸三钱”的木牌在朔风中摇晃,远处粥棚腾起的热气里,他恍惚看见嫡兄举着糖人唤他“烺哥儿”。

“咔嚓!”

铁锁开启声惊散幻象,朱慈烺被人牙子拖出铁笼。羊皮袄下绣春刀硌得大腿生疼,他佯装踉跄扑倒,趁机将玉牒塞进雪堆——却摸到块硬物。定睛一看,竟是半截刻着“楚王府造”的铜锁!

“晦气!又是个病秧子!”人牙子踹在他腰眼,“丢去西棚喂狗!”

朱慈烺被拖行数丈,腰间玉佩绦绳突然断裂。羊脂玉坠滚落雪地,映出他此刻模样:乱发覆面、血污结痂,唯有一双眼亮得骇人。

“慢着!”

粗粝男声炸响耳畔,朱慈烺后颈一紧,整个人被拎鸡崽般提起。虬髯汉子疤面下的独眼盯着玉佩,咧嘴露出黄黑交错的牙:“这玩意儿,哪偷的?”

朱慈烺喉头滚动。玉佩背面阴刻的蟠龙纹,是楚王府子嗣的标记。嫡兄曾说,此玉在,则宗牒在……

“啪!”

耳光抽得他耳畔嗡鸣,疤面张将玉佩揣入怀中:“小杂种也配揣龙玉?定是趁乱摸尸的阴门子!”说罢拎起他往狗圈走去。

腥风扑面而来,朱慈烺瞥见丈余外的土坑里野狗撕扯残肢。疤面张突然压低嗓音:“李瘸子托我给你捎句话——”

朱慈烺瞳孔骤缩!李瘸子是父王暗桩,上月因私贩军粮被杖毙!

“白水煮乾坤,”疤面张指尖划过他脖颈,“这切口,接得上吗?”

朱慈烺浑身血液凝固。昨夜绣春刀柄布条上的“白水为盟”,竟真是父王旧部暗号!

“时辰到——”

远处城楼传来暮鼓声,疤面张突然将他抛向狗坑。朱慈烺凌空抽出腿间绣春刀,刀锋在落日下划出血色弧光。饿犬扑来的刹那,他想起李福堵住狗洞时的笑。

“噗!”

刀刃没入狗眼,腥血喷溅满脸。朱慈烺被犬尸压住右臂,其余野狗一拥而上。他发狠撕咬犬耳,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呜咽。混乱中听见疤面张嗤笑:“是龙是虫,且看今夜。”

夜半,城南破庙

朱慈烺在剧痛中惊醒。左肩犬齿贯穿伤已敷上捣烂的艾草,篝火旁疤面张正烤着半只野狗。绣春刀横在膝头,刀柄布条浸着血渍。

“李瘸子供出三条密道,全被锦衣卫封死。”疤面张撕下狗腿丢来,“只剩狗洞那条活路,偏叫你这丧门星撞破。”

朱慈慈烺攥紧狗腿,油脂滴在伤口上滋滋作响。破庙神龛里断头的弥勒佛,让他想起王府祠堂那尊被嫡母砸碎的送子观音。

“我要见白水盟的人。”他哑声道。

疤面张独眼眯起:“盟里兄弟昨夜折了七个,就为捞你这假龙种!”

朱慈烺猛然掀开衣襟,露出胸腹淡青胎记——状若北斗缺勺,正是玉牒所载“天枢胎”!

疤面张手中狗骨落地,独眼暴突如铜铃。忽听庙外传来马蹄声,锦衣卫的火把映亮窗纸。朱慈烺抄起绣春刀,却被疤面张铁掌摁住:“想活命就装死!”

腐臭草席兜头盖下,朱慈烺屏息听着皮靴踏雪声渐近。有人用刀鞘挑开草席,他窥见绣春刀鞘上的鎏金云纹——是昨夜屠府的锦衣卫千户!

“这破庙搜过八遍……”

“血迹新鲜,定在附近!”

草席突然被掀开,朱慈烺暴起挥刀。刀锋撞上绣春刀鞘的瞬间,疤面张从梁上跃下,铁链绞住千户咽喉。

“走水啦!走水啦!”

庙外忽然喧哗大作,疤面张趁机将朱慈烺推出后窗。雪地里横着具焦尸,怀里紧抱的《天工开物》只剩半卷——正是朱慈烺昨夜遗失的那本!

“龙种听着,”疤面张将玉佩拍在他掌心,“卯时三刻,白水渡口见。”

朱慈烺奔出数步回头,却见疤面张独眼映着火光,口型分明在说:“乾坤未定时,你只是李二狗。”

五更,白水河畔

冰层在靴底咯吱作响,朱慈烺攥着半卷残书蹲进芦苇丛。渡口老柳树上悬着具尸体,随风转动的腰牌刻着“白水盟丙字七号”。

“哗啦!”

冰面突然裂开,黑衣人们鱼贯跃出,额间皆刺靛青水纹。为首老者捧出鎏金木匣,匣中黄帛血书刺目惊心:

“楚王朱华奎谨启:小儿慈烺若持天枢胎至,白水盟三千死士,尽付驱策!”

落款赫然是父王印鉴,日期却是万历四十八年——他出生那日!

朱慈烺喉头发紧。所以李福的拼死相护、疤面张的出手相救,皆因他是父王埋了十三年的暗棋?

老者突然挥刀划向他胸口,胎记遇血竟泛起金光。众人轰然跪地:“恭迎少主!”

对岸忽传来锦衣卫马蹄声,老者劈开冰面:“请少主入龙宫!”

朱慈烺纵身入水的刹那,瞥见疤面张独眼里的泪光——那分明是李福踹他出狗洞时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