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接到出版社寄来的那封信,是在气温骤降的十二月中旬。

当时正值小说家的忙季。因为新年前后工作几乎无法进行,所以所有的截稿日期都得往前推。我工作的速度本来就慢,因此每年这个时候就格外手忙脚乱。

不仅如此,过去一年毫无进展的项目也会在年末突然被提上日程,也许大家都觉得应该在年关到来前对过去的一年有所交代吧。

于是,我决定先简单看一眼,不过多理会。

手写回信是一件费劲的事情,就连好友的来信我也时常搁置,对于陌生人的来信就更是迟迟不愿动笔了。何况这也不是粉丝的来信,只是陌生人单方面寄出的信件而已。

草草看完,心里有点不悦。这封信有点不礼貌,完全可以扔掉。也许是什么地方让我有所顾虑吧,最后还是没有扔掉,而是随手丢进了一大堆待处理的文件中。

再次把信拿在手上时,已经过了年关。当时,我正在整理待处理的文件,把不要的文件一件件送进碎纸机。送入碎纸机前,我把它重新打开又看了一遍,心里顿时不安起来。

信的前半部分是一些读后感,主要是关于我四年前的书。评价还算可以,甚至有不少夸奖之词,评价的内容总让人觉得略显虚假,但依然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对方阅读得极为细致,信的笔迹也很好看。

读后感写了大概半张纸后,话题急转直下:

其实写这封信,是觉得也许您会想了解一下我们的事情。毕竟,您和我们年龄一样,您的作品也常常涉及女性关系。我和我两位朋友之间长达三十年的这段关系,想必您会有兴趣。

我心里一阵苦笑。职业小说家常常会听到这样的话:“我这一生要是写成小说,绝对有意思,能请你把我之前的经历写成小说吗?”

而实际上,我还从没遇到过哪个人口中所说的“有意思的人生”是真正有意思的,他们不过是把“跌宕起伏”形容为“有意思”而已,大多数时候甚至算不上跌宕起伏,不过是自我陶醉罢了。

而且,就算是有趣的题材,最终能否写成一部小说,主要还是取决于作家的水平高低。

构思情节与结构就像是绘制地图,并不算难,而实际的写作则更像是手握地图在人生地不熟的夜路上踽踽独行。即便地图绘制得再详细,四周的风景再美丽,也不一定能感受到其中的乐趣。而且,我这个人还比较喜欢拿着简单的地图,走一条不怎么浪漫的路。

哪怕是一张完美的地图,也可能糟蹋在我手里。

所以,我其实不愿听这样的故事,但是对于她所说的“我和我两位朋友的关系”又有点耿耿于怀。她没有说自己的人生多么跌宕起伏,而是说我可能会对她们的关系感兴趣。

朋友之间如果没有纠纷和矛盾,一定是最为顺利的。

我从来不相信所谓不打不相识的说法。保持适当的距离,互相尊重,不伤害对方,好好享受在一起的时间,这才是我认可的相处之道。

当然,的确有那种以前发生过争执的老朋友,但如果能互不伤害的话肯定是更好的。

而我自己是不会和曾经呵斥过、伤害过我的人做朋友的。我不会与之争辩,但会默默保持距离。

由于当时看得过于匆忙,没有发现信的结尾还有这么一段话:

其实,我们中有一个人患上了胰腺癌。

在她离世后,我就什么也不能说了。因为就算说错,她也没办法纠正了。

能不能占用您的一点时间?一个小时也可以。

我的父亲因为胰腺癌去世了,所以我很清楚这种癌症不容易发现,也很难治疗。此外,我还隐约感觉到写信人的态度与以往那些希望我能把他们的故事写成书的人有所不同。

如何能够做到客观讲述,那和单纯的自我陶醉者还是有区别的。

以前在报纸上看到您住在大阪。

我也住在大阪。如果您有兴趣的话,希望可以通过邮件或电话联系我。

我陷入了沉思。

或许她给我写信,单纯地只是因为我是住在附近的同龄小说家而已。

做这个决定前,她可能只是简单地调查了一下我的作品题材,看了其中的一本,并不是我的忠实粉丝。这种猜测让我感到轻松。

对方如果是一名狂热的粉丝,我往往会心情沉重,觉得不能辜负别人的期待。

我在电脑前坐下,开始写邮件。

对方说认得我的长相。

确实,只要在网上搜我的名字,照片要多少有多少,虽然我并没有什么名气,而且这也不是我的本意。

可以的话,我一张照片也不想拍。我想尽量避免向全世界公开自己的长相,但是对于一个写小说的人来讲,这似乎是难以避免的事情。

坚决拒绝的话也不是拒绝不了,但采访是让读者了解作品的宝贵机会,这也是事实。

还有就是像这次这样的情况。

我们约好在酒店的大堂见面。

尽管是工作日的下午,大堂里还是几乎坐满了人。我告诉工作人员说约了人,随后走了进去。

一边留意独自一人的女性顾客,一边往里走,很快就和一个坐在窗边的女人视线交会。她顿时睁大了眼睛,像是有点吃惊,随即对我点头致意。

我在她面前坐下。

“你好。”

“没想到您真的愿意见我。”她开口说道。

眼前坐着的是一位尖下巴的小脸女性,身材清瘦。她坐在椅子上,身高难以估摸。

和人见面本身并不难。小说家和常人一样忙碌,也和常人一样有休闲娱乐的时间,我这会儿不过是刚好有一个单行本需要改稿而已。

“不过,我不确定能不能满足您的要求,是否能作为小说的题材也没办法保证。”

“明白的,您听我说完后再决定就好了。”

服务员过来了,我们都要了咖啡。

我突然开始考虑起今天应该谁来买单。这个情况……像是可以平摊,不过是人家讲故事给我听,也许应该由我来付?

算了,聊完之后再考虑好了,能不能友好地结束这次见面还不知道呢。

我总是无数次地想起夕阳照耀下的团地[1]。

团地里并排着十多栋一成不变的盒状建筑物,里面有公园、幼儿园、超市、杂货铺和干洗店,还有摆着杂志与绘本的书店。团地旁边还有综合医院。

直到小学那会儿,我——户塚友梨一直觉得自己一生都将生活在这里。

若真想这样也绝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步行能到的范围内就有初中和高中,大学虽然离得有点远,但附近还是有几所学校可以选择的。

大学毕业后可以在附近的超市或店铺工作。

我住的地方是所谓的“新城”,位于团地的中央。稍远一点的地方虽然也有独门独户的住宅区,但我的幼儿园和小学同学几乎都是团地里的孩子。

现在想想也不难理解,独门独户的住宅区里住的大多数都是之前就住在这里的当地人。团地则刚刚建成不久,搬进来的几乎都是年轻夫妇,年龄相仿的孩子自然会聚在一起。

我们只需要和团地里的人交朋友就够了。不管去谁家,都是一样的房间布局,只是家具稍微有些不同而已,所以不用考虑谁家有钱、谁家没钱。大家都没有什么差别,不过是有姐姐的孩子总是穿着姐姐穿过的衣服,有些孩子不仅有芭比娃娃,还有芭比娃娃的房子,仅仅是这样细微的差别。

我没有乡下的老家。

我生下来就在这个团地,爷爷奶奶都已经离世,只有外公外婆住在大阪市。母亲的妹妹年纪轻轻就去世了,父亲的哥哥则在泰国工作,难得回来一次。

所以,暑假和春节我都不用回老家,大家庭也从不举办聚会。上小学时,每次同学们说起春节领了多少压岁钱,我总是领得最少的那个。

长大成人后,我意识到,也许我的人生本来就缺少缘分这种东西。我孤独地来到这个世界,也注定要孤独地度过一生。

那个团地里,还有其他孩子和我一样。

我已经不记得第一次见到日野里子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在团地公园和同龄的小孩子一起玩耍时认识的吧。

从我记事起,“里里”就已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了,经常来我家玩耍。

上幼儿园之前,我们在一起玩,常常因为争抢玩具而吵架,然后大哭一场后各回各家。第二天又情不自禁地想和里里一起玩。

里子几乎每天都来按我家的门铃:“友梨,我们一起玩吧。”

那是一个田园牧歌式的时代,发生在孩子身边的犯罪并不少,但大人们好像都不觉得不幸会降临到自己孩子身上。孩子们独自在团地公园玩耍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很少有大人陪同。

我们不怎么去里子家玩。

她的外公和他们一家住在一起。对于当时的我而言,她外公看上去像是一位年过百岁的老人。不过仔细想想根本不可能,当时应该最多六十多岁。

里子的外公和我的外公完全不同。

我的外公五十多岁,当时还没有退休,头顶虽然有了白发,但是喜欢爬山,一到假期就全国各地到处跑。

当然,作为他唯一的孙辈,外公对我疼爱有加。我生日的时候,他会带我去百货商场给我买玩偶。

第一个带我到东京的上野动物园看大熊猫的也是外公。

我所认知的“外公”与里子的外公简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

里子的外公不苟言笑。去他们家玩的时候,他从来也不和我说话,却常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突然对里子破口大骂。

在外面或我家还喜笑颜开的里子,一见到外公,脸就明显暗了下去。

里子的母亲当时总是在外面,几乎不在家里,不知道是不是出去工作了。每次去他们家玩,总能看见她外公坐在铺有榻榻米的那个房间。有时候就算和他打招呼,他也是板着脸不予回应。

所以,有时候里子约我去他们家玩,我都会马上问她:

“要不还是去我家吧?”

里子总是点点头,然后和我一起去我家。

里子家和我家住在不同的两栋楼里,而且离得有点远。即使对于从小就在团地长大的孩子来讲,要在团地里一下就找到自己家也是有点困难的。

哪怕是拐错一个弯,就会走进一栋满是陌生人的楼里。构造虽然一样,楼里的感觉和味道却完全不同。一旦迷路,不安与恐惧就会如潮水般涌上来。

团地无边无际,自己仿佛永远也没法回家了——就是这样的感觉。

有好几次,我在团地里边走边哭的时候,正好被好心的阿姨撞见,把我送回了家。

在我眼里没有尽头的团地,仿佛要将我吞没,但只要我走到自己住的那栋楼前,团地就完全展现出另外一番面貌。那里有着一如既往的日常:台阶前停放的自行车,隔壁大叔悉心照料的花坛……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

但这份安稳并不可靠,团地随时可能变换“脸色”。

独自走在团地时,我往往感到不安,但是和里子走在一起,心里就有了些许依靠。每当我们走在一起时,我就觉得自己稍微长高了一些,也稍微长大了一些。

然而当时的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不过才四五年。

团地的孩子们几乎都上同一所小学。

也有几个幼儿园时的小朋友通过考试进了私立小学,但我妈妈总是说:“干吗要让这么小的孩子参加考试啊。”

母亲或许也是在团地里长大的,我想。

我曾去过母亲长大的地方。那是位于大阪市内天王寺南边的平民区,那里并排着一列列古旧的木房。

虽然是独门独户的房子,但是每户人家的房子都是一样的形状,小小的房子在街边一字排开。虽然木制推拉门前摆放的盆栽和自行车与团地有所不同,但是整体上似乎和团地没有太大区别。

傍晚,将长木凳搬到门口,穿着七分裤坐在上面乘凉的老人,更是让我有一种时空穿越的错觉。

对于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母亲而言,争先恐后地赢取幸福与财富的想法,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总之,我和里子进了同一所小学。

虽然还有来自其他地方的孩子,但是“东团地的孩子”仍然在学校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圈子。这里的孩子分为东团地的孩子、南团地的孩子,以及住在街边独门独户房子里的和高级公寓里的孩子。

我们很快就记住了本年级的同学住在哪里、属于哪个圈子,不知道这些就交不了朋友。

团地的孩子们,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学生,上下学都秩序井然——为了显示自己和其他地方的孩子不一样。

我和里子虽然在不同的班级,但关系还是很好。放学回来,里子总爱来我家玩。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小学二年级的某一天。

那天是星期天,外公来家里做客。

外公和里子并不是第一次见面,但是那天外公格外高兴,不时地和里子搭话。

里子起初显得很腼腆,但是不久便和外公亲近了起来。

外公的脸色大变,是在听到里子说的一句话之后。

“友梨也和外公一起睡吗?”

“友梨不和外公睡呀,里子平时和外公一起睡吗?”

“嗯,妈妈说,女孩子应该和外公睡。”

“女孩子?”

“祐介是跟妈妈一起睡的,但是妈妈说,女孩子要跟外公睡。”

祐介是里子的弟弟,比她小三岁,在上幼儿园。

外公的神情顿时紧张了起来。

“是和外公睡在同一个房间对吧?不是一张床。”

“不是的,是一张床。”

这件事我之前也听里子说过。

团地里的房子是两室一厅的套房。里子家是里子的父母和弟弟睡一个房间,里子则和外公睡在另一个房间的同一张床上。

我当时小,只是隐约觉得有些别扭。

我是独生子,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开始一个人睡了。有时候也会想要有人陪,就会钻到父母的被子里。不过上了小学之后,我反而更喜欢一个人睡了。

就算是出门旅行,我也从来没有和外公同睡过一张床。听我这么说,里子便坚持声称:

“女孩子是必须和外公睡的。”

里子和外公住在一起,但是我外公不住在我们家,所以会不一样。里子这才终于不与我争论。

可是那天,里子却一次又一次地向我外公确认:

“女孩子要跟外公睡的,对吧?”

外公的表情逐渐凝固,不久便愤怒地起身进了厨房。

那天,里子傍晚就回去了,外公却不知为何一直在家里待到很晚。

他先是和母亲说了很久的话,之后又和打高尔夫球回来的父亲聊了很久。我听见外公时而尖锐的声音,还有母亲时不时强烈反驳的声音。

我不知道他们在争执什么,只听见母亲不时地说,“不要多管闲事”“万一误会了该怎么收场”“我经常见到里子的外公,看起来特别和蔼,肯定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

我不知道外公为什么生气,不过听起来像是和里子的外公有关。

那天,他们早早地就让我回屋睡觉了。我一时睡不着,于是竖起耳朵听隔壁房间的说话声。

争吵一直持续到晚上十一点。从团地到外公家需要换乘公交车与地铁,全程大概要一个小时。他似乎并不想在狭窄的房间留宿,终于站了起来。

“唉,我知道我说得难听了点儿。不过,你们以后还是不要让友梨和她一起玩了,万一对友梨有什么影响可怎么办?”

我顿时无法呼吸。再也不能和里里一起玩了。这种担心令我止不住地难过。要是母亲当时点头同意,我肯定会立马哭出来。

“那怎么能行?友梨特别喜欢里子。”

“可是……”

“我不让友梨去她家,要玩的时候就在我们家玩,这样总行了吧?”

外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只能这样了。”

母亲没有让我不要和里子玩,但是那天的事情的的确确给我和里子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每当我要求“我要和里里玩”时,母亲便一脸愁容。里子来我们家时,母亲也没有表现出之前的热情。里子可能也感受到了吧。

小孩子并不是一无所知。

里子肯定也注意到了,她说了自己和外公同睡一张床后,我外公的脸色就变了。

当时的我既不知道外公为什么突然变了脸色,也不理解他为什么突然不让我和里子玩了。只是隐约觉得,这一切都和里子与她外公同睡一张床有关。

很长时间以后,我才明白外公为什么感到震惊以及他到底在担心什么。

我和里子单独玩耍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我们还是朋友。我们还是会和其他团地的孩子一起玩,所以我一直把里子当作朋友。我们没有无视对方,也没有闹别扭。

渐渐地,我注意到我们之间有了距离,而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约里子来我家,妈妈的坏脸色只会伤害里子。妈妈还不允许我去她家,不过我也不是很想去。在外面玩则很难有两个人独处的机会,团地公园总会有别的孩子,就算刚开始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是玩着玩着就成了一大群人。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和里子分到了同一个班级。

在学校的走廊里,里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贴在墙上的分班表。

我跑到她身边,单纯地为我们分到同一个班而高兴。

“里里,我们在同一个班欸!”

里子转过头。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嘴巴抿成一条直线,她就这样注视着我。

“里里……”

她瞬间露出笑容,平时与团地小朋友一起玩耍时的那种笑容。从面无表情到露出笑容,转变实在太快,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真的呢,好开心啊。以后请多多关照呀。”

可是,她说完这句话就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终于意识到:她已经不是两年前的里里了。

新学期刚开始,里子很快就和班上其他同学交上了朋友。而且,她与班上那位活泼开朗、运动神经发达、最受欢迎的女生关系很好,她们成了好朋友。里子偶尔也会和我说话,但是一到下课时间,她总是往她好朋友那儿跑。

我运动神经不发达,做什么都懒懒散散,没能进入受欢迎的那个群体,但是和那些同样总是不紧不慢的女同学待在一起,倒也舒服自在。

身边的朋友有些和我们一个团地,都是东团地的,也有南团地的,还有团地之外的。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我总是和同一团地的孩子待在一起,但是随着年龄的慢慢增长,我越来越看重对方的性格以及与我是否合拍。

我喜欢看漫画,和那群女孩子在一起时,我们总是聊一些漫画的事情。

隔了一些距离之后,我看到了一个活泼可爱的里子。

她的皮肤像漂白过一样白皙光洁,脖子又细又长,日常的短发也显得恰到好处。她总是在笑。

而那个时候,我也开始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可爱。

小时候口口声声说我“可爱、可爱”的外公,这个时候也不再谈及我的外貌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外公不再疼我。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惯着我,但我还不至于迟钝到对这变化毫无察觉。

父亲也时不时地说:“友梨不算好看,所以得努力学习才是。”每次听到他这么说,我都觉得很受伤。

我的成绩虽然不错,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有一张好看的脸可以活得更加轻松。而且,虽然说成绩还不错,但也只是勉强在班级里保持在偏上水平而已,并不拔尖。

反观里子的朋友们,不仅运动神经发达,成绩也比我好。这个世界实在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归不公平,这个世界对我还不算残酷。

上小学时,我没有遭到过恶毒的霸凌,也有自己的一方立足之处。回到团地,大家都认识我,会和我互相问候。

只是与里子渐行渐远这件事让我感到难过。

应该是在五月吧,那天刮着大风,我们像往常一样放学后和大家一起回来。

到团地后,里子迎了上来。

“友梨,我们一起玩儿吧。”

当时,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玩了,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

可是,我很快意识到,妈妈在家里,里子家我又不想去……还没等我发愁,里子就一把抓起我的手跑了起来。

我们沿着团地的楼梯向上跑。

“我们去哪儿啊?”

“到楼顶,最靠近太阳的地方。”

团地的楼是七层高,就算到了顶楼,太阳也依旧很遥远,但我们仍然背着书包跑上七楼,气喘吁吁地坐在楼梯上。

七楼的风很大,头发和裙子在风中凌乱地起舞,但我仍然对楼顶的风景感到一丝丝兴奋。

我家住在二楼,里子家则在四楼,我们都很少有机会上七楼。我和里子并排坐在楼梯上,唱起了音乐课上学过的《请给我翅膀》。

里子起的调太高,我用假声才能跟上她。

飞向没有悲伤的、自由的天空。

但这并不影响我开心,我已经很久没有和里子独处了。

张开翅膀,向前飞翔。

一曲终了,里子闭口不语。我终于注意到,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平时的灿烂,是一副在学校绝不会有的表情。

“怎么了,里里?”

“友梨,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我和外公一起睡?”

我顿时僵住了。虽然我很迟钝,但我也隐约注意到,这是一个不可触碰的话题。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开口说道:

“没有……”

“你觉得你外公会不会和别人说?”

里子还记得她和我外公说过这件事。

“没有,肯定没有……”

我无法确定,不过外公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件事,应该是已经忘记了。外公最近忘事越来越厉害了。

里子抱着书包站了起来。

她贴在我耳边,说:

“要是说了,我就杀了你。”

我顿时无法呼吸。

里子说完便跑下了楼,我只听到她轻微的、略显怪异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没有眼泪。

并不是没有听人说过“杀了你”这几个字,我经常听到喜欢恶作剧的调皮男生互相叫骂“我杀了你”。在躲避球大赛中,入场不久就被击中后胜负欲强的男生曾对我吼道:“我杀了你!”

但里子口中的话显得更加沉重,有具体的形状。

不是开玩笑脱口而出的毫无意义的话。

令人难过的并不是里子的威胁,而是把她逼迫到这个地步的世界也有我的参与。

主动疏远她,却又自认为我们还是朋友。因为分到同一个班而喜形于色,因为里子提出一起玩便摇着尾巴跟上来。

当时的我并不清楚里子受到了怎样的伤害才会对我说出那样的话,但我还是意识到:

你并非毫无干系。

比起听到里子说“我就杀了你”,更让我感到害怕的是意识到“和外公同睡一张床”究竟意味着什么。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老师曾召集班上的女生共同观看性教育方面的幻灯片。

我们学校的学生大多晚熟且纯朴,虽然也有几个孩子有不良倾向,但总体而言,大家还是生活在无忧无虑的环境中。

那个时候,我们才知道身体的结构以及怀孕的原理。只是,那些幻灯片过于含糊其词,里面提到的“性”根本无法让我们和掉落在路边的成人杂志以及男性在电车上阅读的体育报刊里“衣不蔽体”的女性联系起来,也完全无法将其与在书店站着看书时触摸我身体的手以及那些当着我的面从裤子里一把掏出下体的男人联系起来。只是隐约怀疑两者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仅此而已。

但有些东西给了我们一些启示。

在朋友间传阅的漫画里有不少带着性暗示的内容。《源氏物语》中,源氏和女人们共度春宵;《凡尔赛玫瑰》中,奥斯卡与安德烈发生了关系;《生徒诸君》中则出现了被强奸的女生。

我们不知道该如何填补性教育与漫画之间的鸿沟,却也朦胧地意识到:性是生孩子所必需的,是人与人之间相爱的证明,但有时也伴随着暴力。

那是我们看完性教育幻灯片半年之后的事情。

我正在图书馆挑书。我喜欢漫画,当时也喜欢上了看小说,经常选读以亚森·罗宾和夏洛克·福尔摩斯为原型的改编作品。还很喜欢江户川乱步的《怪盗二十面相》,这本书带有某种淫猥的大人的感觉。

也许是哪里出错了吧。

在一堆童书中混入了一本小说,一眼看上去很容易被误认为是童书。封面是粉彩色的少女插画,书里的字很大,汉字也都标上了读音。

我把它借回了家。

到家后,我在自己房间翻阅。看了不久便觉得奇怪,故事中的王子惨遭斩首,公主被强暴。当时,我还不是很清楚“被强暴”的具体含义,却也隐约察觉到应该与性有关。我意识到,被暴力地强迫发生性关系,就是“被强暴”。

那也许是一本写给大人们看的短篇童话集。我感到震惊,也觉得兴奋。它残酷、色情、少儿不宜,但正因如此才令人欲罢不能。

继续翻阅,我看到了一个短篇——是根据小红帽的故事改编的。

小红帽出门去看望外公,却在森林里遇到了大灰狼。聪明的小红帽没有上大灰狼的当,她没有去摘花,而是径直走向了外公家。

可卧病在床的外公见小红帽来了便迅速拉上窗帘,熄灭蜡烛,关上门不让任何人进来。

小红帽丝毫没有察觉到异常——那可是慈祥的外公啊。

外公把小红帽抱在膝上,开始抚摩她的身体。

“外公,你为什么摸我的胸啊?”

“因为小红帽很可爱呀。”

“外公,你为什么掀我的裙子啊?”

“因为外公很爱你呀。”

“外公,你为什么脱我的内衣啊?”

“因为外公很爱你呀。”

真可怜,小红帽就这样被外公吃了。

书从手中滑落。

顿时,一切都联系起来了。

漫画中所描绘的虚幻、凄美的性,与浴室里父亲的裸体具有完全不同的性质,暴露狂裸露的下体以及外公如此震惊的原因。还有,里子的话。

“要是说了,我就杀了你。”

我恨不得惊声尖叫。这不是借口无知就可以得到原谅的。

从那一刻起,我无比痛恨我的外公与父母。

他们选择了对里子见死不救,他们明明知道里子会被吃掉却选择了袖手旁观。

我也难辞其咎。

长大后回想起来,其实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外公和父母的行为。如果换作是我,也不一定能解救里子。

当时,虐待儿童的概念很难说得到了普及。你也很难跑到关系并不算近的人家里大声质问:“你们家是不是让孙女和外公同睡一张床?”

如果是无中生有,里子一家肯定大为光火。如果确有其事,他们想必也会尝试隐瞒并大为光火。

即使对里子加以盘问,也很难保证一个八岁多的小女孩的话会被采信。

告诉自己“什么事也没有”,然后选择遗忘是最为简单的做法,这我也知道。

但还是忍不住想:应该能做点什么的,应该至少能让里子免于绝望的。

七楼那件事发生以后,我和里子几乎再也没有说过话。

我们只在不说话会让别人觉得奇怪的时候说说话,其他时候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流。

三年后,我们升入了附近的初中。团地的其他孩子也几乎都上了同一所公立初中。当然也有少数考私立初中的学生,每个班也就一两个吧。

里子那个性格开朗、很受欢迎的好朋友好像也考了私立初中。当时我们还小,并不知道上私立学校意味着家庭富裕、教育投入大什么的,只觉得那个同学奇怪。

就在那个时候,有一个与我们同龄的少女搬进了团地。

她的名字叫坂崎真帆,个子很高,瘦瘦的,眼睛似乎总是在注视远方。

她说她学过芭蕾,后背总是笔直地挺起。

她搬过来时正好是小学升初中的阶段,本来不算是转校生,但是由于其他同学都来自同一所小学,她便自然地显得与众不同。

每个人都想和她做朋友。她长得好看,是个让人忍不住瞪大眼睛看的美女,但更吸引人的是她身上独来独往的气质。我也是一眼就被她迷住了。

和小学不同,初中生不会一群人一起上下学,不同班级的人很难成为好朋友。我和真帆不在一个班,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那种感情有点近似于恋爱。我在小学曾有过一段青涩的初恋,喜欢班上的一个男生,可是现在我连他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但我对真帆的感觉现在依旧能鲜活地苏醒过来。

我希望能和她做朋友,但没想到,最终我不仅和她做了朋友,还成了关系最好的朋友。

第一次和真帆说话是在初一的初夏,在团地的小书店。

当时,我正沉浸在新出的漫画里。我知道这样不好,可就算花光所有的零花钱,我也没办法把想看的漫画都看遍,只好在书店站着看。

所幸我和书店的阿姨已经熟识,她总是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回过神来,真帆就站在我背后。

“你买吗?”

突然听到这么标准的一口日语,我立马慌了神。那本漫画在这家店里只有一本。

“不买……”

我说,随即把漫画递给她。她拿着漫画走向收银台。

结完账,她拿着包好了封面的漫画朝我走来。

“我看得很快,看完了借给你?”

“欸?”我又吃了一惊,“呃……”

“你不想看吗?”她问道,似乎带着怒气。

我终于回答:“想……”

“那你稍微等一下吧,我到那边的长椅上看。”

我不自觉地跟着她向团地公园的长椅走去。

“你是三班的户塚同学吧,我知道你。”

我正准备向她自我介绍,没想到她轻描淡写地先开口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不是在同一个学校,而且住在同一个团地吗?”

话是这么说,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觉得她不会对我有任何兴趣。

我坐在长椅上,等着真帆把漫画看完。

其实仔细想想,我只需要请她下次借给我就好了,但我更希望能和她待在一起。

真帆看起书来真的很快。她二十分钟左右便飞速把漫画看完了,然后把书递给我说:“好啦。”

我也当即翻看了起来。真帆没有回去,坐在我的旁边。

我感觉自己轻飘飘地浮在半空,漫画的内容完全进不到脑子里。看的过程中,真帆时不时地说“这里好好笑啊”之类的。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稍微清醒一些。

突然之间,我觉得有人在注视我,于是抬起头来。

在公园对面,里子站在那里。见我发现了她,她迅速扭头离开了。

真帆问:“那是谁?”

“五班的日野同学。”

“哦……她也住在这里?”

我点点头,莫名感到一阵不安。

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我们将会出于某些原因永远捆绑在一起。

注释

[1]团地,本意是“集团住宅地”的简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各地兴建了大量密集而廉价的住宅,由于负责建造的“住宅公团”具有半官方性质,在廉价之余让购屋者较有信任感,大量离开落后老家进入城市商社的上班族选择入住其中。因此,团地逐渐成为日本快速城市化时期、“一亿总中流”的时代象征,成为一个时代日本人的共同回忆,也由此出现了“团地族”“团地妻”等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