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拒马泠泠
宋辽成为友好邻邦以来,每年均要互派使节。互访名目繁多,固定的有:贺正旦,即每年正月初一,两国互派使节祝贺,类似于民间邻里互相走门串户的“拜年”;贺生辰,逢皇帝、皇太后的生辰,互派使节祝贺,当今大宋真宗皇帝赵恒生辰谓“承天节”,辽太后萧绰生辰称“顺天节”,辽圣宗耶律隆绪生辰称“千龄节”。非固定的有:贺新皇帝即位,贺对方取得重大战事胜利,通报重大政事活动。另外还有祭吊之事,主要是互慰皇帝、皇太后驾崩,赠先帝珍玩等。

落日苍茫里,秋风慷慨多。
燕云馀古色,易水尚寒波。
岸绝船通马,沙交路入河。
行人悲旧事,含愤说荆轲。
——傅若金《拒马河》
人间佳节唯清明。
与唐代“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感伤凄迷画卷不同的是,宋代清明节融汇了寒食、上巳
两个民俗节日,已不仅仅局限于扫墓祭祀,赏春、游乐、斗草、踏青、秋千、蹴鞠等亦成为岁时习俗,节日娱乐性大大增强。
山川异域,虽风月同天,然风土人情,各各不同。河北一带讲究“早清明”,意即上坟、祭扫诸事须得在清明前数日完成。而到了真正的清明节当日,红男绿女艳妆浓饰,倾城而出——踏青、看花、挑菜、簪柳,不一而足——翩翩游赏,终日不绝。时人描绘此景为:“倾城,尽寻胜去。”可谓贴切之极。
今年是“澶渊之盟”后的第六个清明节。自景德元年(1004年)宋辽两国盟好以来,边境再无兵戈之苦,两国礼尚往来,通使殷勤。宋廷于白沟河与南拒马河相汇之处设白沟驿,专事接待来往使者。白沟驿遂成雄州乃至大宋的地标建筑
,亦是地处两属地
的寥寥几处大宋官方机构
之一。
彼时大宋、契丹均为东方强国,大宋经济尤为发达,而雄州是最前沿、最敏感的雄藩大镇,地位远高于一般州城,宋廷于此设河北缘边安抚使司。既是辽入宋第一站,负责外事接待的白沟驿自然规格极高,非但馆舍豪华,且戒备森严,有兵士把守,常人难以靠近。

宋辽边界
宋辽成为友好邻邦以来,每年均要互派使节。宋人有诗云:“雄州乃剧藩,喉领塞南地。译通老上庭,道系单于使。”即吟诵此事。
互访名目繁多,固定的有:贺正旦,即每年正月初一,两国互派使节祝贺,类似于民间邻里互相走门串户的“拜年”;贺生辰,逢皇帝、皇太后的生辰,互派使节祝贺。非固定的有:贺新皇帝即位,贺对方取得重大战事胜利,通报重大政事活动。另外还有祭吊之事,主要是互慰皇帝、皇太后驾崩,赠先帝珍玩等。
当今大宋真宗皇帝赵恒生辰为十二月二日,谓“承天节”。辽太后萧绰生辰为五月初五
,称“顺天节”。辽圣宗耶律隆绪生辰为十二月二十七日,称“千龄节”。故而于白沟驿而言,一年之中,有两段时期格外繁忙:一是上半年的二月至三月;二是下半年的九月至十月。
先说下半年,宋方要派出三队使者——名义是三队,但同时出发,官派扈从随行人员基本一致——一是贺国主生辰使,专贺辽圣宗“千龄节”;二是贺太后正旦使,专向辽太后萧绰贺正旦;三是贺国主正旦使,专向辽圣宗贺正旦。贺生辰使、贺正旦使各置有正使及副使,分别由文臣、武官担任,通常于九月出发,最晚不迟于十月。
而同样,辽方也会在相同时段派出两队使者:一队使者为贺生辰使,专贺宋真宗“承天节”;一队使者是贺正旦使,专贺新年。两队使者亦是同日出发。
从大宋京师汴京到边镇雄州,与大辽上京至宋辽界河拒马河,距离大致相等,故而两方使者往往会相会于白沟驿。
再说上半年,每年二月间,大宋照例要派出贺太后生辰使,专贺辽太后萧绰“顺天节”。而前一年出访的宋辽两方共五队使者也大概于此段时期各自归返母国,均要经过雄州。若是时间赶得凑巧,便会有六队使者聚集于白沟驿。
作为大宋占地最广的驿馆,白沟驿确有同时接待六队使者的能力,但驿馆及雄州地方官员也会因此而忙得不可开交,几近焦头烂额。等到使者离去、完成收尾,往往已莅三月,是以每逢清明,白沟驿均会放半月长假,是法定七日的一倍有余。即便假期结束,若驿馆役使人员家中有事,也可以申请延长假期至四月,故而雄州本地有“白沟寒食一月节”之语。
然今年的清明节,却是个例外——
白沟驿馆内外遍布兵士,全副武装,如临大敌,非但气氛紧张,就连知雄州兼都钤辖李允则
也罕见地露了面。
李允则既是一州之长,又是河北边境最高军政长官,同时兼任河北路缘边安抚使
。按照宋廷惯例,地方最高长官不得与辽使直接接触,故而契丹使者过境,通常只由知州副手通判出面接待。自上任雄州最高长官以来,李允则还从未到过白沟驿,今日算是破天荒地头一次。
而且李允则家眷尽留住在汴京,他早已上书朝廷,请求本月回京城探亲,且已获得宋真宗批准;不想假期取消不说,今日一大早便赶来从未踏足过的白沟驿馆,显然是出了大事。

北宋全图
更为离奇的是,高阳关副都部署杨延昭
——即民间广为传诵的杨六郎杨将军
——也与李允则一道现身于白沟驿。
杨延昭是名将杨业之子,自宋太宗“雍熙北伐”后便一直镇守河北边关,是大宋武臣中最坚决的主战派,亦因骁勇善战而令辽人闻名丧胆,契丹称其所守之城为“铁城”。
杨延昭一意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政治主张,虽与宋真宗一门心思求和大相径庭,然其人名震边关、深孚众望却是不争的事实,宋真宗对其十分器重。“澶渊之盟”后,考虑到北方边境情况特殊,宋真宗亲自挑选、亲笔录用戍守边州官员,杨延昭与李允则均名列其中。
杨延昭被钦点上任保州知州兼缘边都巡检使
;李允则则接替名臣何承矩
,上任知雄州兼河北缘边安抚使。
虽则宋辽成了兄弟之国,然杨延昭与契丹有杀父、杀弟深仇,抗辽心意始终不改。宋廷担心杨延昭有意无意的敌对行为会影响宋辽关系,专门下诏,强令不准杨延昭本人离开保州州城,有事由缘边巡检出马即可。后来更是将杨延昭直接调离保州,改任高阳关副都部署
。
尽管杨延昭依旧兼任保州缘边都巡检使及保州界河巡检使,保州仍然是其辖境,但毕竟被调离了第一线,英雄无用武之地,不免很是怅然若失。他多年来只以练兵为务,未曾离开高阳关驻地半步,这次破例来到雄州,料想必是大有原委。
此刻的杨延昭,亦如李允则一般深怀忧色。二人并排站在驿馆东正门前一棵高大的山荆子下,朝着北面拒马河方向,不断举目眺望。
正值春暖花开时节,皎花似雪,覆满树冠及枝条。薄阴天幕之下,愈发显得繁花照眼。美景如斯,却也遮挡不住两位老者面上的愁容。
可叹。亦可感。惆怅东林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河北最高军政长官与河北最高军事统帅同时现身于白沟驿馆,实在太不一般。尤其是杨延昭官任高阳关副都部署,除领高阳关本路兵马外,还兼领镇州、定州两路兵马,负责河北全局军事,非有重大事宜,不得随意离开屯所。如此异乎寻常的情形,旁人看在眼中,不免会暗中猜测:边关是否将有大事发生?宋辽两国是否会再次开战?
自“澶渊之盟”以来,辽国每年白得大宋三十万岁币,于雄州交割接收后,欢天喜地而去,亦少有挑衅之举。
而最近亦未闻未见拒马河北岸有任何异常——正值春汛时期,河水水位上涨不少,辽军大规模南下的话,必须就近制造浮桥等渡河工具,不管怎样掩饰,都会闹出不小的动静——似乎契丹再度侵宋难以成立。
那么会不会是宋方将有重大举措?
须知去年年底时,契丹出了一件大事:辽太后萧绰病逝,且死于距离拒马河仅二百余里的燕京行宫。
这位小字燕燕的辽国皇太后,可是一位相当了不起的人物,在激荡风云中脱颖而出,非但是大辽立国以来实际执政时间最长者,亦是最为杰出者,可谓巾帼不让须眉——

河北四路(前身即为都部署路)
契丹跟宋代一样,自开国皇帝太祖之后,便陷入了传位危机。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与皇后述律平共有三子:耶律倍、耶律德光、耶律李胡。
辽太祖喜爱长子;述律皇后则钟爱次子,溺爱第三子。长子耶律倍本已被立为太子,号“倍太子”,然辽太祖死后,次子耶律德光得母后述律平断腕助力,高调登上皇位,是为辽太宗。耶律倍被迫让位,黯然离京后,另有一番奇遇,最终去国离乡,死于中原
。
辽太宗耶律德光在位时,曾按母后述律平授意封三弟耶律李胡为皇太弟,意思是将来百年后要将皇位传给耶律李胡,颇类似宋朝的“金匮之盟”。比宋太宗赵光义更有担当的是,辽太宗并没有为了传位给己子而处处迫害皇太弟
,反而任命耶律李胡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执掌兵权,看上去是真心实意要让弟弟继位做皇帝。
只不过世事并非总是尽如人意,辽太宗一死,辽国即进入多事之秋。“倍太子”耶律倍之子耶律阮以嫡长孙身份抢先自立为帝,是为辽世宗。
辽太后述律平得知后大怒,派最爱的幼子耶律李胡率领大军攻打辽世宗,预备以武力夺回皇位。
早有皇太弟身份的耶律李胡虽然勇武强悍、力大无比,但却残忍酷虐,跟其母“断腕太后”述律平一样,极其不得人心。契丹贵族对述律平母子素来心怀恐惧,当然不愿意耶律李胡即位,故为了自身利益,均果断站在了辽世宗一方。耶律李胡及述律平的军队先后被击败,辽世宗命将这对母子囚禁在祖州,严格限制行动自由。
数年后,曾经不可一世的述律平在极度忧愤中去世。耶律李胡之子宋王耶律喜隐后来亦参与谋反、争夺皇位,耶律李胡最终受儿子牵连而死。
辽世宗耶律阮巩固了帝位,但很快也陷入危机当中。这位大辽皇帝迷恋汉人女子甄氏,不顾群臣反对,强行立甄氏为皇后。甄皇后是契丹历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一位汉人皇后
,深为契丹贵族所忌。辽世宗迫于汹汹而至的强大压力,终将原配正妻萧撒葛只也册立为皇后,于是辽国便出现了两位皇后并存的局面。
但辽国的局势并未因此而稳定下来。辽世宗倾慕中原文化,大肆提拔汉人入朝担任要职,引发诸多契丹贵族不满。
不久,辽世宗亲自领兵南下,欲与后汉联兵攻打后周。途中发生兵变,辽世宗与甄皇后均在睡梦中被弑杀,另居一处的皇后萧撒葛只也遭到乱兵残害。
辽世宗死后,随征军中的辽太宗耶律德光长子耶律璟立即引军诛杀叛贼,又抢先即位,是为辽穆宗。帝位由此再次回归到辽太宗一脉。
但辽太宗兄长耶律倍一系及弟弟耶律李胡一系均有相当的实力,许多宗室贵族觊觎皇帝宝座,辽穆宗地位并不稳固,时时面临挑战——
辽穆宗即位不到一年,辽世宗之弟耶律娄国想自立为帝,被辽穆宗绞杀。
之后数年,先后有辽穆宗亲弟耶律罨撒葛、耶律李胡之子耶律宛、辽穆宗异母弟耶律敌烈、政事令耶律寿远、耶律李胡之子耶律喜隐等人窥测帝位,举兵作乱,均被辽穆宗毫不手软地镇压。
辽穆宗为人暴虐,对近侍极端残忍,常常滥刑滥杀,如近侍东儿仅仅因为送刀、筷等进食餐具慢了一点,便被当场杀死。其人在位后期,因疾恙缠身而酗酒荒政,愈发肆意杀人,经常将近侍杀死后,还要下令锉尸弃海。是以辽穆宗身边近侍日夜提心吊胆,均有朝不保夕之感。
宋太祖开宝二年(969年),契丹皇室春蒐,辽穆宗在黑山
射中一头巨熊,侍中萧思温
等大臣进酒庆贺。辽穆宗喝得酩酊大醉后还宫,醺醉之余,还对诸近侍大发脾气,语出威胁。
就在当夜,亵御小哥、盥人花哥为求自保,暗结庖人辛古等共六名近侍,联手将“欢饮方醉”的辽穆宗杀死。
当时侍中萧思温亦在黑山行宫之中,惨剧发生后,立即封锁消息,连夜派人通知辽世宗之子耶律贤。黎明时,耶律贤赶到黑山,在辽穆宗灵前痛哭不已。
耶律贤有辽世宗嫡子的身份,且自幼为辽穆宗抚养,辽穆宗没有子嗣,耶律贤实际上已有辽穆宗养子的身份。飞龙使女里、侍中萧思温、汉人大臣高勋等联合劝进,耶律贤遂顺水推舟,登上大宝之位,是为辽景宗。帝位由此又回归到“倍太子”耶律倍一支。
辽景宗即位后,首先以定策之功大封功臣。最大受益者,首推萧思温、耶律贤适、高勋、女里、韩匡嗣五人。
萧思温是契丹族国舅部人,出自拔里氏少父房,娶辽太宗之女燕国公主为妻,拜为驸马都尉。为人粗通书史,机巧圆滑,在辽世宗、辽穆宗朝均得宠幸,于辽景宗更有拥戴之功,升任北院枢密使,兼任北府宰相
,加尚书令,封魏王。并被授予“世预其选”之特权,即北院枢密使、北府宰相等重要职位,日后将持续在萧思温家族中选举产生。
第二大功臣为耶律贤适。耶律贤适原任左皮室详稳,辽穆宗在位时,谋夺皇位的叛乱不断发生,故皇帝对皮室军格外倚重。耶律贤适本人嗜学,平日乐于静退,只以游猎自娱,深得辽穆宗信用。而耶律贤适曾为耶律贤说项
,加深了辽穆宗对耶律贤的信任,令耶律贤深为感激。耶律贤即位为辽景宗后,即给耶律贤适加检校太保。后又任命其为北院枢密使兼侍中,封西平郡王。
第三大功臣高勋是汉人,出自渤海高氏,为五代十国时期后晋北平王高信韬
之子。辽太宗耶律德光执政时,高勋投辽,被授为四方馆使。辽世宗即位后,重用汉人大臣,拔擢高勋为南院枢密使、总汉军事
,一跃成为世宗朝的重要辅臣之一。
辽穆宗执政时,高勋继续得到重用,为上京留守、南京留守、知南院枢密使,并得被封为赵王。辽穆宗去世后,高勋亲率铁甲精锐,于第一时间奔赴现场,并拥立辽景宗即位,故而得到重赏,进为南院枢密使,并进封秦王。
第四大功臣女里出身卑贱,原为辽世宗宫卫积庆宫人,辽穆宗即位后调任群牧系统的习马小底,后累官至马群侍中,负责群牧事务。辽景宗耶律贤是辽世宗之子,女里既出自辽世宗积庆宫本宫,算得上是“家里人”,因为这一层渊源,耶律贤对女里待遇殊厚,女里亦倾心结纳,二人在辽穆宗执政时便已往来无间,关系亲密。
辽穆宗遇刺消息传出后,女里立即率五百名精锐禁卫军兵士赶到行宫,参与拥立。辽景宗即位后,封女里为政事令、契丹行宫部都署。
第五大功臣韩匡嗣亦是汉人,因功授始平军节度使、特进太尉,封黎郡开国公。
萧绰便是在这时翩然步上了历史大舞台。她是后族重臣萧思温第三女,自幼便果敢刚毅,与众不同,被父母寄予厚望。辽景宗得以登上皇位,萧思温出力很大,为了报恩,辽景宗遂选十六岁的萧绰入宫,先立为贵妃,不久又册立为皇后,是为辽国第一位出自“母前夫之族”的皇后
。
但萧思温却是个心思复杂之人——
与契丹大臣多骁勇善战不同的是,萧思温通书史,“在军中,握笄修边幅”,即习惯握着发簪,格外注重修饰仪表。如此孱弱的娘娘腔形象,可谓契丹军中的“一枝独秀”,故而“僚佐皆言非将帅才”。然萧思温出自萧氏国舅部,又是辽太宗女婿、辽穆宗姊夫,故始终在朝中担任要职。
事实也证明僚佐之眼光没错。辽穆宗耶律璟即位后不久,后周世宗柴荣大举挥师北伐,一路势如破竹。萧思温时任南京留守,手握重兵,镇守南境,惊慌失措之下,不知计之所出。其麾下将士奋跃请战,萧思温畏敌如虎,刻意避战,始终不从。
很快,后周军连陷益津、瓦桥、淤口三关,占领关南之地,又垂迫辽前沿军事重镇固安,南京为之震骇,契丹民众纷纷遁入西山。
萧思温见后周军来势汹汹,边防不断失利,生怕朝廷降罪,于是上表请求辽穆宗御驾亲征。潜台词是:“做臣子的我是打不过后周军,还得请皇帝披挂亲自上阵。”颇令人哭笑不得。
因为萧思温怯懦畏战,一再夸大敌情,胸无大志的辽穆宗亦受到了不小影响,甚至放出口风称:燕云十六州本为汉人所有,周军既然来拿,还赠旧主,又有何妨?已多少流露出认输之意。
而与辽对阵的后周军则气势如虹,堪称是一举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最佳时机。然上天眷顾了契丹,后周世宗柴荣忽然患上暴疾,且病情持续转重,不得不就此撤军南退。萧思温自是大喜过望,匆忙披挂上阵,亲领数万大军,将两千负责殿后的后周兵击溃,随即自夸为“大捷”,上表邀功。
萧思温的不思进取,也同样表现在朝事上。其小舅子辽穆宗荒耽于酒,畋猎无厌,暴虐好杀,身为重臣的萧思温却只知道阿谀逢迎,一无劝谏,史称“萧思温以密戚预政,无所匡辅,士论不与”。
这般首鼠两端的人物,难免会被世人认为窝囊,但实际上,萧思温精通权术,心思缜密,城府极深,千方百计要稳立于不败之地。早在辽穆宗执政时,他便开始了精心布局,甚至持续到辽景宗登基后——
如前所言,辽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与皇后述律平生有耶律倍、耶律德光、耶律李胡三子,契丹并无明确的嫡长制,故而这三人及子嗣均有资格做皇帝。辽国局势长期动荡,内讧不止,便与此有关。萧思温既思虑周全,便要在耶律倍、耶律德光、耶律李胡三系中都安插自己的力量。
辽太宗耶律德光在位二十一年,这一系实力最为强劲。辽穆宗耶律璟则是耶律德光长子,继位后以铁腕手段铲除政敌,权位大大加强。萧思温本人娶耶律德光之女,已是辽穆宗名义上的姊夫,但辽穆宗始终没有子嗣,不能为长久之计,萧思温便将长女萧胡辇嫁给了辽穆宗同母弟太平王耶律罨撒葛。只是耶律罨撒葛徒有野心,才具不足,与辽穆宗争夺皇位失败,虽因是皇帝亲弟而免死,却被流放西北戍边。
萧思温还在继续筹谋,又将目光投向了耶律倍一系。当年耶律倍身为太子,却不得继承皇位,许多契丹人都为之不平,后来耶律倍之子辽世宗耶律阮顺利即位,与此有很大关系。辽世宗之子耶律贤便是由此进入萧思温的视野。
选择耶律贤的关键,在于对方体弱多病,是个病秧子,且长年生活在恐惧中,性格软弱,容易控制。萧思温是皇亲国戚、朝中重臣,他的拥立,对耶律贤意义格外重大。耶律贤登上帝位后,亦知恩图报,给予了萧思温丰厚回报。
辽景宗耶律贤既立萧思温第三女萧绰为皇后,在耶律倍一系中,萧思温算是彻底站稳了脚跟,那么便只剩耶律李胡一系。
当时耶律李胡已死,其子耶律喜隐相貌奇伟,精于骑射,颇有威望,但亦因在辽穆宗执政时谋反而遭囚禁。辽景宗即位后大赦天下,耶律喜隐时在囚所,听说有赦令,便自行解除镣铐上朝。辽景宗发怒说:“你是罪人,怎么竟敢擅自离开囚禁之所。”诏令诛杀看守官吏,并重新将耶律喜隐投入狱中。
萧思温却看出耶律喜隐背后尚有不小力量支持,不然也不能轻松脱狱,于是请求辽景宗赦免耶律喜隐,还主动将正当青春妙龄的次女萧夷懒
许配给年近四旬的耶律喜隐,可谓心思奇妙。
彼时萧思温已“以后父超封魏王,共决大政”,成为皇帝之下、众臣之上的人物,富贵不可言状,若非有极大的欲望,或是滴水不漏的处世谋略,断然不会如此苦心经营,甚至着意结纳已经失势的耶律李胡一系。
而母仪天下的新皇后萧绰年纪虽小,却有着跟其父萧思温一样的野心。萧氏父女一夕登顶,权倾朝野。
不同于萧思温的藏愚,萧绰则锋芒毕露。辽景宗自幼失去父母,为辽穆宗抚养,在政治旋涡中长大,虽然身子虚弱,即位后又染上了风疾,智力却并不差,很快便觉察到了萧思温父女结党营私、不安本分,心中不免起了芥蒂。他堂堂大辽皇帝,不愿就此受制于“握笄”臣子及后宫妇人,遂联合亲党,予以反击,此即大辽立国以来第一起帝后争权。
即位一年后,宋太祖开宝三年、辽保宁二年(970年)五月,辽景宗耶律贤前往闾山拜祭祖父耶律倍。萧思温作为朝中重臣,自然随行皇帝。五月十三日,行至盘道岭时,忽有刺客杀出,萧思温当场遇刺身亡。
此为契丹历史上一大疑案,皇帝御驾出行,侍从如云。而萧思温身为契丹第一号实权人物,亦扈从众多,刺客竟能一击得手。至于现场详情,见证者讳莫如深,深则隐,外人亦无从得知真相到底如何。
皇后萧绰自是悲痛欲绝。萧思温之死对其打击巨大,她失去的不仅是父亲,还有最可靠、最强大的联盟。辽景宗从旁安慰皇后,信誓旦旦地表示要捉拿凶手,为岳丈报仇。然辽景宗迎娶萧绰,本身就是典型的政治联姻,未必有多少真情实意。萧思温意外身死后,后党势力被极大削弱,帝党实力则大为加强,情势反而对辽景宗有利。加上辽景宗着意于巩固实权,心思也不会真正放在缉凶一事上。他除了任命耶律贤适为北院枢密使、接替萧思温职位之外,还将即位前所领的心腹侍卫组成挞马部,以加强皇权统治,此即史籍所记“时帝初践阼,多疑诸王或萌非望,阴以贤适为腹心”。
皇后萧绰一党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全力展开反击。四个月后,有人告发国舅萧海只、萧海里兄弟是行刺萧思温主谋。此萧即为“皇太后父族”,与萧思温所属“母前夫之族”有重大利益之争。辽景宗为了安抚皇后一党,下令将萧氏兄弟及党羽诛杀。
次年年底,皇子耶律隆绪出生。长子的出生,令皇帝、皇后关系大为改善,这对不同寻常、始于政治联姻的夫妻终于开始亲密起来,有了家人的感觉。辽景宗为了安抚萧绰以及萧氏后族,追封萧思温为楚王,追封萧绰祖父胡母里为韩王。
而辽景宗的健康状况实不容乐观,虽多方调治,依然收效甚微,身体虚弱,行动不便,根本无法处理军国大政。萧思温死后,耶律贤适成为群臣之首,其人忠介肤敏,推诚待人,虽燕息不忘政务,颇得人心,但辽景宗真正信任的却是心腹高勋及女里。这二人均为社稷重臣,权势熏灼,恃宠而骄,一时纳赂请谒,门若贾区。
由于辽景宗病根久治不愈,无法主持重要朝会和传统节令庆典,帝后关系既已有所改观,辽景宗便令皇后代己出面。萧绰精明能干,遂得以掌控政局。数年下来,皇后及后党势力竟逐渐占据上风。辽保宁八年(976年)二月初五,辽景宗耶律贤召集史馆学士,此后凡记录皇后之言,“亦称‘朕’暨‘予’”,并“着为定式”,等于将妻子萧绰的地位升级到与自己等同。此举也代表着辽景宗在帝后争权中彻底退让。耶律贤身为一国之君,到底有多少心甘情愿的成分,外人亦无从得知。
之后,辽国的一切日常政务都由萧绰独立裁决。凡遇军国大事,均由皇后召集蕃汉大臣共商决定,辽景宗不做任何干预。
独断独裁后,萧绰不顾皇帝丈夫颜面,放手穷究当年萧思温遇刺真相,终于查出高勋、女里才是行刺的真正主谋,而这二人均是辽景宗心腹重臣,帝党核心人物。辽景宗保宁十年(978年),高勋、女里被赐死,高勋家产被抄没并赔偿给萧家。许多与后党持异见者受牵累被杀,甚至包括辽景宗异母弟宁王耶律只没王妃安只。这同时也意味着辽景宗帝党势力彻底瓦解,以萧绰为核心的后党完全掌控了局面,辽国因争权而产生的内讧至此正式结束。汉人大臣高勋本为渤海郡高氏的杰出人物,随着他被处死,渤海高氏亦急遽衰落。
而此时的萧绰,才不过二十六岁,成为辽国实际的女皇,以一介女流之身君临天下,主宰了北方大地。她确实不止有狠辣的手段、杀伐的决心,也有非凡的才干、过人的眼光,在其精心治理下,辽国国势蒸蒸日上,日益强盛。
辽景宗则完全成为妻子的陪衬,甚至连后宫也被皇后完全独霸,难以亲近其他嫔妃——皇帝共有四子四女,其中四子三女均为萧绰所生。
萧绰主持下的朝堂,最显著的特点是提拔重用了不少汉臣,最受器重者当属皇后旧情人韩德让。韩德让与萧绰原订有婚约,虽然辽景宗横刀夺爱,二人未成好事,但萧绰始终不忘旧日情分。萧绰执掌大权后,韩德让也得以一飞冲天,成为朝中最显赫的汉人大臣。
皇后春风得意、意气风发,皇帝却走到了油尽灯枯的那一步。辽乾亨四年(982年)九月二十四日,辽景宗在出猎时病卒于云州焦山行宫,年仅三十五岁。临终时,遗命长子梁王耶律隆绪继位,是为辽圣宗。因耶律隆绪时年十二岁,年纪尚幼,军国大事听皇后命,同时任命耶律斜轸与韩德让为顾命大臣,从旁辅佐。这明显是萧绰的意思——
韩德让身份不必再说,因萧绰而显贵,时任辽南院枢密使,为汉人大臣地位最高者。史载韩德让闻知辽景宗崩逝,“不俟召,率其亲属赴行帐”,而皇后萧绰本惴惴难安,一见到韩德让,心中顿安。
任北院枢密使的耶律斜轸也不简单,为萧思温亲自举荐给辽景宗,且娶了皇后侄女,是萧绰侄女婿。其跟韩德让一样,早在帝后争权激烈时,便已是后党肱股。
由于萧绰在辽景宗一朝已掌握朝政大权,成为实际的最高统治者,故而辽景宗的去世,并未对辽国时局造成实质影响。但宋朝执政皇帝宋太宗赵光义却相信了“母寡子弱”的传闻。刚好宋知雄州贺令图又上书称:“契丹主少,母后专政,宠幸用事,请乘其衅,以取幽蓟。”赵光义闻奏大喜过望,决定趁辽内部不稳之机,大举攻辽,一举收复燕云十六州,此即为对宋朝国策产生重大影响的“雍熙北伐”。
在这之前,太平兴国四年(979年),宋太宗赵光义曾御驾亲征,挥师北伐,虽灭亡了北汉,将北汉名将杨业纳入麾下,却在高梁河一战中惨败,连赵光义自己也中了一箭,是为奇耻大辱。若非杨业拼死来救,只怕大宋皇帝就要被辽军俘虏。
而当年主持辽国军政大局、引领辽军击溃宋师的总指挥,其实正是时为辽国皇后的萧绰。大宋皇帝赵光义却不明就里,始终难忘一箭之仇,听说辽景宗去世、新登基的辽圣宗年仅十二岁后,欣喜若狂,立即集结举国兵力,分兵三路,攻打辽国。
这场大宋立国以来,甚至是有宋一朝最宏大、最浩荡的军事行动,虽然宋廷事先做了周密部署和准备,最终还是以宋军惨败而告终——
宋西路军副主帅杨业被辽将萧挞凛俘虏,一举成就了萧挞凛英名。此后萧挞凛被授予重任,驻扎燕京,全面主持对宋军政事务。
宋主力曹彬一军在歧沟关被辽将耶律休哥击败。曹彬收拾残兵,连夜抢渡拒马河时,“为辽师冲击死者数万人,沙河为之不流,弃戈甲若丘陵”。事后辽军打扫战场,宋军尸横遍野,耶律休哥收宋将士尸首以为京观。辽国遂进封耶律休哥为宋国王,行再生礼,耶律休哥也成为辽国历史上唯一一名行再生礼的大臣,荣耀无比。
而辽师之大胜,也彻底巩固了辽太后萧绰的地位及统治。
此战亦是大宋的转折点,失去了攻取幽云最好的机会,宋军精锐尽失,很多年后也未能恢复元气。此后,宋朝再也无力对契丹发起主动进攻,亦无胆再战,不得已改取守势,转为战略防御。而河北地势平坦,无险可守,宋朝便干脆在河北沿边地带修起了一道水上长城,以此来抑制契丹骑兵的冲击。
雍熙一战,还不是萧绰人生最辉煌的时刻——
宋景德元年(1004年),辽举国南征,萧绰、辽圣宗亲自跨马行阵,率军侵宋,一路势如破竹,兵临澶州城下,虽然损失了得力大将萧挞凛,却逼迫宋真宗签订“澶渊之盟”,一举开创了宋辽和平时期。但这“和平”,辽方没有任何付出,不过是不再兴兵南下而;而大宋付出的却是实打实的金钱代价,每年白送契丹三十万岁币,此即萧绰毕生之巅峰。自此,契丹坐享其成,安心治国,辽国终成为东方军力最强大的帝国,辽圣宗甚至起了取代大宋为华夏正统之心。
当然,萧绰的人生途中,并不总是风平浪静。其人刚毅狠辣,习惯以铁腕手段残杀政敌,“多杀戮”“大诛罚”,甚至连两位亲姊姊也没有放过,手段令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此即史籍所载“萧氏天性残忍,多杀罚,有机略,其下皆禀服焉”。
世间万物皆有尽,生命亦是如此。无论是创下丰功伟业的英雄霸主,抑或是一生默默无闻的贩夫走卒,均抵御不住光阴的侵蚀,一无例外地要被时间击败。岁月催人老,萧绰也终于走到了路的尽头。而在这之前,她明显已有所预感,事先做了周密安排——
辽统和二十七年(1009年),也就是去年十一月初一,萧绰为辽圣宗耶律隆绪举行了契丹传统的“柴册礼”,正式将大权交还给儿子,由此结束了她在辽景宗、辽圣宗两朝四十年有余的摄政生涯。随后,萧绰前往南京,预备在那里安享晩年。
之所以选择南京,一说因为燕京是其生母燕国公主封地,而萧绰小名更是叫燕燕;另一说是因为萧绰深爱的情人韩德让是汉人,而南京是汉人聚居地。
无论怎样,这位充满传奇色彩、一生饱受非议的女子,最终于去年十二月十一日病逝于南京行宫,终年五十七岁。此时,距离萧太后将朝政大权交给辽圣宗仅一个月时间。
萧绰临朝摄政四十余年,辅佐两代帝王,对辽国当今之强盛功不可没且至关重要。而执政皇帝辽圣宗虽登基近三十年、年近不惑,却始终生活在母亲的羽翼之下,不闻有任何政绩,是以萧太后一死,世人便立即感觉辽国少了主心骨。再看到大宋两大边关主帅李允则、杨延昭同时出现在白沟驿的罕见场景,愈发令人浮想联翩——
当年轰轰烈烈的“雍熙北伐”,便是因为辽圣宗十二岁即位,宋太宗听信契丹“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之传闻,想充分利用时机,落井下石,结果吃了大亏。萧绰去世,于契丹绝对是巨大损失。会不会是宋廷亦想把握当下机会,出一口六年前“城下之盟”的恶气?
可是也不见兵马调动呀!
高阳关副都部署杨延昭是坚决的抗战派不假,但他身为河北三军统帅,此番前来雄州,只带了几名亲兵随行,不像是大战在即的模样。而屯驻有重兵的雄州军营,正一如既往地举办拔河之类的岁时娱乐节目,浑然没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迫感。
最要紧的是,天下人都知道,当今大宋真宗皇帝最在意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天书及祥瑞;二是将后宫美人刘娥立为皇后。宋真宗对这两件事的热衷,甚至超过了对子嗣
的渴望。
综合各方面看来,大宋主动破坏盟约、对辽宣战当不可能。那么到底是什么缘故,能令李允则、杨延昭二位边关重臣同时现身于白沟驿呢?
杨延昭微微侧头,看了李允则好几回,几度犹豫,终于还是开口问道:“高翼……他可有招承罪名?”
高翼字任翔,原为杨延昭亲信侍卫。去年秋季时,雄州机宜司也就是明面上的雄州国信所,破获一起间谍案。虽则辽方联络人在被追捕时失足跌落拒马河溺水而死,但机宜司还是得到了关键线索,追踪到高阳关军校高翼身上。原来这高翼竟是辽国安插在宋军营中的间谍,且大有来历,为辽国显赫一时的汉人重臣高勋之孙。李允则得报后,迅即派亲信持印信赶赴高阳关,将高翼当众逮捕,解至雄州,移交机宜司讯问。杨延昭身为高翼上司,大失颜面不说,还险些因此丢官去职——
杨延昭一心抗辽,即便在宋辽缔结“澶渊之盟”之后,依然不改初衷,故而宋廷对他格外不放心,派有不少监军在高阳关军中。
自宋辽通好,高阳关副都部署也由边关要害转为了“闲职”,杨延昭到任后,不免很是不习惯。他自幼随父征战沙场,不通吏事,于是将军中事务交给信任的校官周正。“高翼间谍案”案发后,高阳关监军趁机兴风作浪,一时之间,朝中弹劾杨延昭尸位素餐、周正作奸犯科的奏章层出不穷。而自从主战派宰相寇准被排挤出朝、禁军最高统帅高琼过世,朝政便为王钦若等投降派大臣把持,情势一度对杨延昭相当不利。好在宋真宗敬慕英雄,对杨延昭的信任始终不曾动摇,只下诏训斥了主持军中事务的周正,弹劾杨延昭之事遂不了了之。
但事情远远没有结束。辽人听说宋廷对高阳关主帅杨延昭不满,乘隙而入,派间谍、奸细四下散布谣言,释以离间之计,称辽方正派宋降臣王继忠倾心招纳杨延昭,杨氏亦有意北投契丹。
这自然是凭空捏造,但故事编造得有鼻子有眼儿,又扯出王继忠来,不由得人多信了几分。王继忠与杨延昭有旧,亦曾任高阳关副都部署,与辽军交战时被俘投降,而今已成为辽国贵臣,曾为宋辽和谈奔走,为“澶渊之盟”的最终签订立下大功。
风波闹大后,流言亦传入了朝廷。宋真宗虽则信任杨延昭,然事涉藩邸旧人王继忠,皇帝心中还是很有些打鼓,遂下诏严查。
折腾了好一阵子,甚至雄州机宜司还在高阳关军营搜到了王继忠写给杨延昭的书信,书信固然是假,杨延昭却是百口莫辩。好在有李允则等忠义大臣的斡旋,最终无事。
这也就是杨延昭,换作旁人,即使被证明清白无辜,只怕也会被调任或是干脆免职了。当年杨延昭远亲刘进降宋后亦遭敌方离间之计陷害,若不是边关大将李谦溥以全家四十口力保,刘进几被处死。这李谦溥,便是李允则生父,“全家四十口”中,亦包括李允则、李允正兄弟。
不管怎样,高翼是引发这一切的根源。而最关键的是,高翼少年时即跟在杨延昭身边,杨延昭对其极为信任,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素来视为半子的亲信竟然是辽人间谍。
高翼被机宜司逮捕后,便被押解至雄州,再没有下文。杨延昭明知以自己的身份,不该再跟高翼有任何牵扯,然毕竟还是心有牵挂,即便有所忌讳,还是当面问了出来。
李允则对杨延昭素来敬重,当即回答道:“高翼原为杨将军心腹爱将,为自身考虑,杨将军实不宜再过问其事。”
不待杨延昭回应,又迅即低声告道:“自高翼被带至雄州,便一直在严刑讯问中。他倒是硬气得很,机宜司使尽了手段,他也不肯招承是契丹间谍。”
杨延昭本是爽直性子,闻言便再无顾虑,当即道:“高翼是辽国汉人重臣高勋之孙不假,肩头有刺青为证。而且他被捕后,自己也当面向杨某承认了。只是……身为辽臣之后,未必就代表他是辽国间谍。”
顿了顿,又举例道:“本朝高太尉就是最好的例子。”
“高太尉”便是曾经的最高禁军统帅高琼,已于四年前过世。高琼一生跌宕起伏,极见传奇——
其人出自渤海高氏中的渔阳分支,祖上世代居于燕地,与辽臣高勋同族不说,高琼祖父高霸亦为契丹重臣。
五代时期,南唐占据江南锦绣之地,南唐中主李璟即位后,开始大规模对外用兵,消灭了楚、闽二国。为进一步与中原王朝相抗,李璟更是暗中潜结契丹,以为联盟。
当时中原王朝为后晋,初以割让“燕云十六州”为代价,换得契丹武力支持,方得建立。后晋高祖石敬瑭更是以“儿皇帝”自居,一向臣服于契丹。契丹则自恃扶立石敬瑭有功,挟制中原,虎视眈眈。然石敬瑭死后,继位的后晋少帝石重贵非但不再毕恭毕敬,还有反击契丹之意。
在此局面下,契丹亦有结纳南唐,以从侧翼牵制后晋,遂派汉人大臣高霸为使者,出使南唐。南唐宰相宋齐丘深谋远虑,为纾疆场之难,暗中派刺客杀了辽使者高霸,割走首级,并宣称刺客是后周所派。当时,辽国在位皇帝辽太宗耶律德光信以为真,不久后就发兵攻灭了后晋。
高霸出使时还带着儿子高乾,高霸被杀后,南唐以隆重礼仪下葬,又厚待高乾,为他在濠州安排了田舍宅邸,将江南美貌女子嫁他为妻。高乾在濠州生下三子,高琼便是其中之一
。
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代周建宋后,高乾看出江左蹙弱,早晚会被大宋所灭,遂暗中携家眷逃往汴京,归附大宋。宋廷授予高乾官职,又赐地于亳州蒙城,高乾一系自此占籍蒙城。高琼素来自称蒙城人氏,便是源自于此。
但高琼一生并不平坦,少年时凶猛无赖,沦为强盗,犯下死罪,后被官府擒获,判处弃市死刑。正要被当众行刑斩首时,忽地大雨滂沱,看守忙着避雨,稍有松懈,高琼便趁机掣断锁钉逃遁。又为逃避追捕而投入军中,先在王审琦部下为将,后来晋王赵光义听说其人勇猛,便招至麾下。赵光义即位为宋太宗后,最先下的一道诏令,便是任命高琼为御龙直指挥使。御龙直是最亲近天子的禁军,为亲军中的亲军,心腹中的心腹,高琼由一名名不见经传的晋王府侍卫,一跃成为御龙直指挥使,足见宋太宗对其之信任。
高琼不识字而晓达军政,兼之有宋太宗藩邸旧人这张王牌,其后仕途一帆风顺——宋太宗时担任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封渤海郡开国公,名将潘美亦是其下属;宋真宗时任殿前都指挥使,已是禁军最高长官。
高琼在外时,长期镇守雁门关,但宋辽前后几次重大战事,高琼亦有参与,与杨延昭极有交情。二人来历均算得上奇特——高琼祖、父均曾在辽国任职,杨延昭父亲杨业原先是北汉名将,杨延昭自己也曾以北汉使者的身份出使大宋。但二人却没有因为出身而受到宋廷轻视排挤,均靠着自身才干脱颖而出,在宋军中担任要职,是而相比于一般武将,二人更多了一份知恩图报,也因而有更多的共同话题。高琼深知河北地形不利边防,是以坚决主张收复燕云十六州,亦视同样主战的杨延昭为忘年交。
四年前的冬天,高琼在汴京建宁里病逝,宋真宗为此辍朝两日。杨延昭虽因有军职在身不能赴京凭吊,却也专门设灵祭奠,涕泪长流,痛惋良久。
此刻杨延昭忽然举出已过世的名臣高琼来比拟,大有为高翼开脱之意,李允则不免很是意外。他为人要比杨延昭深沉得多,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答道:“杨将军说得不错,辽臣之后,未必就是契丹间谍。”
又重重叹了口气,道:“高翼被囚禁已久,经受了各种苦刑,却始终不肯屈服,刚开始几日还大喊冤枉,后来干脆一言不发。本使也亲自讯问过,他始终不肯开口。本使见他顽强如斯,本来也有所动摇……”
杨延昭闻言一喜,忙问道:“李使君也认为高翼可能是受人诬陷吗?”
李允则道:“本使确实考虑过这个可能,毕竟高翼算是杨将军看着长大,照理说不可能为敌所趁。若不是前晚有人闯入囚所,试图营救高翼,本使已经准备要将高翼释放了。”
杨延昭吃了一惊,问道:“什么人这般大胆,竟敢闯入州府大狱?”
州府即雄州州府,同时还是河北安抚司官署所在地,是河北军政中心。李允则本人既任雄州知州,亦任河北安抚使。
李允则道:“对方不但大胆,而且身手极为了得。若不是高翼被精钢铁链锁住,只怕已被他救走。那人即便暴露了行踪,却仍然激战突围,脱身而去。不过他闯入的不是雄州州府,而是临时囚所。”
杨延昭不明其意,问道:“临时囚所?机宜司还有临时囚所吗?”
李允则朝西南方向努了努嘴,又抬起手臂,朝地下指了指,解释道:“南北和谈之后,双方虽然仍暗中较量不止,但明面上已经不能再动用强硬手段了,即便抓捕的间谍是我方人员,也不能轻易声张,是以机宜司在城外单设了一处临时囚所。”
高翼既然被捕,重要的是要问出他到底泄露了多少军中机密,还有多少同党潜伏在雄州及河北,但高翼为人坚挺,要撬开他的嘴,少不得要动用酷刑拷问。机宜司官署设在州府之中,虽戒备严密,然州府官吏差役众多,人多眼杂,难以掩人耳目,机宜司另设囚所讯问犯人,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当杨延昭会意过来临时囚所所在时,还是惊奇地瞪圆了眼珠,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李允则点头道:“就是那里。所以,这件事,只怕是比本使之前预想得还要严重,严重得多。”
杨延昭皱眉道:“杨某曾到过那里视察,当时高翼亦随侍在身边,难道真是他泄露了军中机密?”顿了顿,又恳切地道:“李使君,可否让杨某跟高翼谈一谈?他跟随杨某多年,一身武艺都是杨某所教,如若他尚有一点人性,杨某一定能让他开口。”
李允则微一踌躇,即道:“如此也好。”又道:“军中机密当早已泄露出去,现下最重要的,是要让高翼交代还有哪些同党潜伏在雄州。”
杨延昭点点头,又问道:“可否要杨某派人详查高阳关军中曾与高翼来往密切的军士?”
李允则摆手道:“那倒不必。抓捕高翼,是因为有确凿证据,未必与他相交之人都涉入其中。风声鹤唳,只会让军心不安,自乱阵脚。”
忽有人仓促奔跑出驿馆,一眼见到李允则正与杨延昭站在树下交谈,侍从们都离得老远,便又生生顿住脚步。
李允则转头一望,认出是掌管酒库的库吏米霰,见其神色,揣度有事禀报,便招了招手。米霰这才敢上前,躬身禀报道:“酒库少了两瓮酒。”
宋朝实行榷酒制度,对酒进行垄断经营,酒库则是官方酿酒之所,因酒利极重,通常都是由州长官兼领酒库。雄州酒库即位于白沟驿之东,一是此地取水方便,且水质不错,宜于酿酒;二来雄州主要接待过往使者,白沟驿怕是全河北耗酒量最大的地方
,故而两处息息相关的官署相邻不说,还有暗门直接相通。
宋代酒大多是黄酒,头年酿造后密封,第二年清明前方才开封。雄州地方惯例,均在清明前三日开封验酒,这开封还没过两日,竟少了两瓮酒,整整两瓮——封酒的瓮均是大瓮,相当于一口中等大小的水缸。李允则闻报,当即皱起了眉头。
库吏米霰忙主动告道:“酒库前日开封时,下吏一一验过,一滴不少。但适才下吏例行巡视,闻见酒库中有浓烈的酒气散出,进库一看,竟有两瓮空了。昨日尚不闻酒气,当是昨晚有人潜入酒库,偷走了酒。”
虽说酒不值什么大钱,但白沟驿戒备森严,驿馆隔壁酒库少了两瓮酒,这可是大事,是以米霰不敢怠慢,急忙赶来向长官禀报。
米霰又道:“下吏已经查问过了,自去年封酒之日起,酒库东大门迄今未打开过。北门是取水及日常进出之门,日落即落锁,日出方才打开。唯一进出的通道,就是驿馆东月门。刚巧白沟驿馆新进住了不少人进来,下吏在想……”他为人谨慎小心,有意无意地顿在这里,似不敢说出下面的话来。
李允则却听得十分明白,当即道:“两瓮酒可是不少,不可能藏得住,更不可能有人携酒离开驿馆。你去找驿馆馆长庾沧浪,跟他一道四下看看,看有没有醉得不省人事的。”
失酒事小,失窃事大,李允则为人宽厚,然治州素来严谨。库吏米霰原以为至少要挨一顿严厉训斥,不料长官似是另有心事,暂无责罚之意,不由得喜出望外,忙应声而去。
杨延昭目睹米霰离开,忽然想到一件事,忙问道:“适才侍卫们不是说崔小娘子人不见了吗?会不会是她……”
一时寻不到合适的措辞,便改口道:“或许她心情低落之下,借酒消愁,醉倒在了什么地方,是以房中寻不到人?”
李允则立时反应过来,“哎哟”一声,忙招手叫过一名兵士,命道:“立即派人沿拒马河河岸搜索。再传本使军令,命界河巡检司调派虎头船……”转头见到亲信侍卫忻继勋正疾奔过来,便住了口。
兵士莫名其妙,硬着头皮问道:“敢问安抚使,到底要搜索什么?”
李允则摆了摆手,令兵士先退到一旁。
侍卫忻继勋瞬间即到,不待长官发问,先躬身禀报道:“人找到了。崔玄妙小娘子就在对面的晴川酒肆。白锋锐目下正留在那里照应,属下先行赶回禀报。”
李允则最担心的事终于没有发生,立即长长舒一口气,连声道:“人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忻继勋不明所以,问道:“要属下去带崔小娘子回驿馆吗?”
李允则想了想,摇头道:“不必。跟北岸已经约好,日落后方才进行交接,目下时辰还早。”
侍卫忻继勋犹豫了下,又禀报道:“赵振也在晴川酒肆中,还有赵探。他二人均是便衣,也未坐在一起。”他虽只是陈述所见事实,却明显露出不可理喻的神气,表明此事不同寻常。
赵振是雄州归信县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氏,亦是河北最为著名的神射手,官任界河巡检。
河北一地,有两大巡检司:一是保州缘边巡检司,一是界河巡检司。二司不同于普通巡检司,为中央禁军编制,号称“兵马强劲,今未有逮”。尤其界河巡检司辖雄州、霸州、沧州三州界河,职责极重,赵振所任巡检,为界河巡检司副长官。
赵探则是赵振远房族兄,在雄州机宜司任职,其祖父便是名动一时的大宋间谍首脑人物赵延祚。
李允则闻言,只皱了皱眉,却未多说什么。
赵振、赵探均是在籍武官,杨延昭自然也认识,闻听二人在酒肆中,且未同案,不免很是诧异——
军中禁止饮酒,虽然时值清明假期,但以赵振、赵探身份性情,都不该出现在那里。
侍卫忻继勋特意转头看了杨延昭一眼,又讪讪道:“那位大名天雄军来的明未光,引着杨、李二位小公子,也在晴川酒肆中。”
杨延昭一怔,道:“杨某竟是不知明未光带着文广和柬之出门了。”
“文广”名杨文广,是杨延昭第三子。杨氏长子杨传永和次子杨德政均已成人成家,在朝中任职。第三子杨文广及第四子杨充广为续弦所生,年纪尚幼,杨文广方才八岁,一直跟在父亲身边。
“柬之”全名李柬之,比杨文广大好几岁,是秘书省著作郎、直史馆李迪之子。
侍卫忻继勋心中一直有个疑惑,趁机问道:“那位明未光,到底是什么人?”
李允则抬了抬眼皮,有意无意地朝下属瞥了一眼,隐有责怪之意。
忻继勋慌忙解释道:“不是属下多嘴,是明未光手里那把剑,那把剑,可不是普通人所能拥有。”
李允则当即斥道:“明知多嘴,还要多嘴。”
忻继勋应道:“是,属下知错。”垂手站到一旁,目光却仍然投向杨延昭。
忻继勋是保州人氏,年少从军,一直在杨延昭麾下,后在军艺大赛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这才做了李允则贴身侍卫。细细论起来,李允则只是新长官,杨延昭却是老上司。
杨延昭遂告道:“杨某也不知明未光来历,只知道他是寇准相公宋夫人的心腹侍从。柬之一向跟在寇相公身边,这次他吵着要来雄州,寇相公没有子嗣,宋夫人素来视柬之为己子,便派了明未光护送他来边关。”
寇准与杨延昭年轻时即因一番偶然机遇而相识,交情深厚。此番寇准亦有私信寄送给杨延昭,故而明未光北上,先至高阳关。不想李柬之与杨文广一见如故,结为好友,杨文广听说李柬之要去雄州,也吵着要去看热闹。杨延昭年近五十方才得到第三子,甚为珍爱,正好他许久未曾到雄州巡防,亦到了重新编排高阳关路传信牌“字验”的时候,需要他本人亲至雄州与河北缘边安抚使李允则议定,便携了爱子,与明未光、李柬之一道来到雄州。
雄州虽为大州,却是由瓦桥关改建的军事重镇,最主要的功能是御敌。城中甚为简陋,官署、军营及军事设施占了大部分用地,普通居民也不多。而且守城军士对陌生面孔盘查极严,稍有可疑,便会予以逮捕,再移送机宜司讯问,故而客栈、酒肆之类在城内难以经营,商业一类基本都位于城外,且条件很差。
以往杨延昭来雄州,均是住在军营中,而今身边带了两个孩子,便有诸多不便。白沟驿不仅是外事驿馆,同时也接待路过的大宋官员及某些特殊客人,居住环境要比军营好上许多倍。杨延昭向河北最高长官李允则打过招呼、得到允准后,便让明未光、李柬之亦充作自身侍从,引诸人暂时栖身在白沟驿馆中。
忻继勋闻言奇道:“那位宋夫人,便是开宝皇后幼妹吧?”
杨延昭未及回答,李允则已抢先问道:“你小子今日话怎么这么多?闲着没事做吗?酒库失窃了两瓮酒,限你一日之内查个清楚明白,捉到那名盗酒贼,否则军法处置。”
李允则待部下素来宽厚,忻继勋当即叫苦道:“酒库失窃,只是普通盗窃案,不该是‘两县尉’的差使吗?”
窥见李允则板起了脸,忙躬身应道:“是,属下遵命。”走出几步,却又停了下来,扭头朝晴川酒肆望去。
李允则斥道:“还不快去办事?”
忻继勋抬手朝晴川酒肆指了指,似有话要说,然最终还是有所顾虑,将到口的话咽了回去,只嘟了嘟嘴,转身奔进驿馆。
李允则为人精明,最擅长察言观色、洞察人心,当即狐疑道:“继勋这小子,该不会是怀疑晴川酒肆盗了那两瓮酒吧?”
忽见“两县尉”郑定国引着一名二十三四岁的男子过来,李允则立时认出那男子来,微微一怔,忙迎上前去。
那男子名叫王惟一,是祁州
老名医邳良诚弟子。邳良诚深明医理,精通针灸,常走村串户,悬壶济世,活人无数。其子邳安国亦是当世名医,二十年前被召入朝中为御医,然太宗皇帝归天前用药失误,被朝廷处死
,死时还不到四十岁。这场事故虽未牵连到邳良诚本人,但之后其人性情大变,既暴躁又孤僻,常人往往难以靠近,前几年新收了徒弟王惟一,脾性方才有所好转,重新开始为民众治病。
去年一队辽国使者途径雄州时,正使耶律宁忽然发病,陷入昏迷之中。雄州医博士、驻泊医官均不知病因,难以对症下药医治。
若是辽使死在宋境,便可能上升为重大外交事件,雄州知州李允则深知利害,自然要千方百计地救人。他早听闻邳良诚大名,便请高阳关副都部署杨延昭出面,用“杨六郎杨将军”的名义,终于将这位老名医请动。又因邳良诚恨辽人入骨,不得不请辽方为耶律宁换上便服。
邳良诚携弟子王惟一翩然而至后,只看了耶律宁一眼,不开方,不用药,直接开药箱取了针包,几支银针扎下去——
耶律宁便立时醒转了过来,且活蹦乱跳,没有任何后遗症,甚至耶律宁浑然不知自己新得过一场暴病。
旁观者瞧在眼中,无不啧啧称奇。
治好耶律宁后,邳良诚未取分文酬金。他看出雄州知州李允则身体不好,为其针灸后,还专门开了一张方子,让李氏按方配药、按时服用。李允则长年为病痛所苦,按嘱咐用药后,病情竟大为好转,一身轻松,为此对邳良诚深为感激。此刻忽见到邳氏弟子王惟一意外现身,且面色焦虑之极,料想必是出了大事。
果然,王惟一一见到李允则,不及行礼,便仓促问道:“李使君可有见过我师傅?”
李允则一愣,问道:“邳医师人不在祁州吗?”旋即意识到这是一句多余的废话,便立刻改口问道:“邳医师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王惟一道:“去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李允则闻言吃了一惊,道:“失踪这么久了吗?祁州州府可有查到线索?”
王惟一摇了摇头,道:“尚未报官。”
又主动解释道:“我原本不知道师傅是失踪了,还以为他老人家去了无极。”一边说着,一边递过来一张纸条,上书“出远门三月”五字。
无极县原为祁州州治,“澶渊之盟”后,宋廷调整河北边关格局,将祁州州治移到蒲阴县,无极县则划归定州
。县左山谷中有温泉,对缓解某些病痛大有益处。邳良诚已年近七旬,虽然身子康健,没有什么大毛病,但每到冬季,手足便会僵硬发冷,他曾经念叨过要去无极浸泡温泉过冬,是以王惟一看到字条后,便理所当然地以为师傅去了无极县。
王惟一又道:“去年入冬后,师傅曾提过无极温泉,我还说陪他老人家一道前去,反正路途也不远,他却说不必了。后来他留了字条,独自离开,我还以为师傅一生好强,特意选择不带我去,便想着这样也好。不想今年开了春,师傅仍未回来,我便赶去无极县寻找,却不料那边温泉根本没人见过师傅。”
王惟一这才意识到不妥,不由得大急,于是重新回到祁州,大街小巷地打听,终于有人声称见到当日邳良诚被几名大汉簇拥着出了北门。王惟一便往北寻找,一路打听着到了保州,却已无迹可寻。他一时惶然不知所措。祁州、保州在军事上均属定州路部署,彼时定州长官李允正,正是雄州知州李允则亲弟。王惟一忽想到去年随师傅到雄州时,曾与李允则有过一面之缘,而李允则官任河北缘边安抚使,河北诸州包括保州、祁州等均为其辖境,便折转向东,赶来雄州,想请李允则出面,帮手寻找邳良诚。
李允则既知究竟,当即应道:“邳医师是本使辖境子民,更是于本使有恩,这件事,本使一定全力以赴。”
杨延昭与邳良诚有旧,早年几次作战受伤,均曾得到这位老名医救治,当即也道:“杨某也会全力襄助安抚使。”
王惟一忙道了谢,又迟疑问道:“师傅他老人家……会不会出了意外?”
李允则不答,只随口安慰道:“你先别急,一切自有本使做主。”随即招手叫过县尉郑定国,命道:“劳烦郑县尉立即赶去晴川酒肆,将赵探替回。”
郑定国不知原委,问道:“赵探正在晴川酒肆当值吗?下官要替他做什么?”
李允则一时解释不清楚,道:“这样,郑县尉去晴川酒肆悄悄向赵探传话,就说本使有事要见徐颂和陈丽,命他速将那二位带回白沟驿馆。”
县尉郑定国虽不明其事,仍躬身领命。又禀报道:“另外还有一事,下官今日带领下属出城巡防时,遇到一名鬼鬼祟祟的可疑男子,便照例上前拦下盘问。那男子支支吾吾,说是外地来的,来雄州是为了寻找失踪多年的亲眷。”
寻亲在河北是极为常见之事。早先宋辽对峙,契丹每每南侵,都会从宋境掳走大量人口。这些宋民被当作牲口一样驱赶到辽地,沦为奴隶,亦有极少数设法逃回中原。然边地经过多年战乱,无数家庭妻离子散,家人多背井离乡,流亡在外,于是寻亲便成了常态。
譬如雄州州民赵祚早年被契丹掳去,因通晓文史,被擢升为小吏,在南京任职。契丹人还为赵祚娶妻苏氏。苏氏原是宋朝赵州人氏,亦是在战乱中被辽兵所掳。“澶渊之盟”前,赵祚设法带着苏氏逃归雄州,然其家人尽已离散,不知流落何处。夫妇二人又去赵州寻苏氏父母,亦是不果。
因赵祚曾在契丹仕为小吏,故雄州地方不敢留驻,将夫妇二人遣送至京师。宋真宗即命安置赵祚及其妻苏氏于京师城南归明院中居住。
赵祚定居汴京后,忽然有“亲”自己寻上门来。赵州民户苏翰辗转来到东京,到宣德门狂敲登闻鼓上诉,称赵祚妻子苏氏是其独生爱女,数年前被辽兵掳入北地,今与其夫俱来归国家,请求朝廷还其女并婿赵祚。
归明人因身份特殊,受到朝廷统一监管,赵祚夫妇甚至不得擅自离开归明院,与软禁无异,故而苏翰才请求宋廷“还其女并婿赵祚”之语。宋真宗得报后,同意了苏翰的请求,厚赐赵祚夫妇衣物纸帛,遣还赵州。
这算是大宋最轰动的“寻亲”故事,直接敲登闻鼓,上达天听,也有最完美的结局。而今这赵祚正在雄州州府任职,其人熟知契丹体制,正是雄州知州李允则需要的人才。
而最近发生的一起高丽送还中原人口事件,更是引发了河北边州寻亲浪潮——
雄州人氏窦文显早年被契丹军士俘虏,陷身于辽地。他思念家乡,想要逃归故国,遂暗中结纳了同样被掳的河北同乡共十余人,自契丹腹地逃走。然南逃时被辽军追捕,一时慌不择路,失了方向,最终窜入高丽界内,即遭高丽郡县拘执。
窦文显虽向高丽方说明了原委,然高丽与宋亦时友时敌,彼时高丽已与宋朝绝交,臣服于辽国。在位的高丽成宗王治
遵奉契丹正朔,频繁进贡,并向契丹上表求婚。辽方也欲以和亲来控制高丽,遂欣然同意,封东京留守萧恒德
之女萧氏为公主,出嫁高丽
。辽丽既然交好,便是窦文显等宋民的噩梦。好在高丽还是留了余地,未将窦文显这些人交还辽国,只是拘押起来,充作苦役。
高丽国力虽远远称不上东方强国,但论宫闱争斗、风云激荡,丝毫不亚于宋辽两国。
高丽成宗王治成功结束了第一次辽丽战争,取得外交上的胜利,并请婚辽国,得到辽主允准,却没有娶到辽国萧公主的命——
先是准岳母越国公主耶律延寿女去世,再是准岳父萧恒德被萧太后赐死,而他自己尚未成亲,亦一病而亡。
王治无子,临死前传位堂侄王诵。王诵是高丽景宗王伷之子,母亲是献哀王后皇甫氏。王诵即位为高丽穆宗后,即尊母亲皇甫氏为王太后,因为皇甫太后居住在千秋殿,故被世人称为“千秋太后”。
高丽穆宗王诵即位时已年满十八岁,且继位后不久便获契丹册封为高丽国王,但仍由母后千秋太后皇甫氏摄政。千秋太后早年守寡后,曾在崇德宫包养了一名与皇甫家族有亲戚关系的男子,名叫金致阳。奸情败露后,金致阳被杖配远地。高丽穆宗一即位,千秋太后便将金致阳召还,继续与他私通,甚至还生下了一个私生子。高丽穆宗害怕得罪母亲,也不敢过问及干预。
高丽王室均为近亲结婚,故而子嗣不旺,而高丽穆宗王诵更是有龙阳之癖,喜欢男子,厌恶女色。他宠爱贵族子弟庾行简及渤海人刘忠正。庾行简相貌俊丽,胜过女子,王诵爱其疯狂,封为阁门舍人,凡宣旨时,都会事先征询庾行简后,方才下达。庾行简恃宠而骄,不可一世,对百官颐指气使。渤海人刘忠正则被任命为知银台事左司郎中,他与庾行简出入的排场,可以与国主媲美。
高丽穆宗王诵无子,而且看情形也不可能再有子嗣,对千秋太后及姘头金致阳而言,简直是天大的美事。当时金致阳在千秋太后的庇护下,已官至宰辅,但他仍然不满足,想要自己与千秋太后的私生子来继承穆宗王位。
高丽穆宗王诵没有亲生儿子,但王诵表弟王询仍然有继承王位的资格。王询虽然也是私生子,但母亲是高丽景宗王后,千秋太后也是其姨母,父亲更是高丽太祖王建之子,地位尊贵,远非金致阳所能相比。而王询本人更是高丽成宗王治钦封的大良院君
,穆宗王诵亦有心将来百年之后将王位传给王询。
但千秋太后却不能任凭王询成为储君,遂施展手段,强迫其到杨州三角山神穴寺出家为僧。之后,千秋太后多次派人到神穴寺谋害王询,行刺、赏赐毒饼等,花样层出不穷。但在正直大臣及僧侣的保护下,王询均幸免于难,时人称其为“神穴小君”。
为了给私生子铺平道路,千秋太后还排斥异己,陷害忠良。高丽穆宗王诵虽然大为不满,但也不能禁止,对此无可奈何。由于奸臣弄权,高丽朝政腐败,社会亦动荡不稳,曾发生过大量高丽民众不堪苛政、外逃日本的风波。
不过高丽穆宗王诵在位时,待窦文显等宋民甚厚,免除了诸人的奴隶身份,虽然拒绝了窦文显等人的归国请求——倒不是穆宗王诵小气,而是当时契丹是高丽的宗主国,高丽与宋朝仍处在绝交状态,穆宗王诵若公然纵逃自辽地的窦文显等人回归大宋,可是要冒不小的风险——却主动为他们安家置业,也算得上是善待了。
此举亦与王诵的外交策略有关。彼时高丽仍称臣契丹,但王诵一心想摆脱契丹控制,欲暗中联络宋朝,在继位后就试图派兵校徐远出使宋朝,只不过没有成行。后来还是由高丽吏部侍郎赵之遴出面,派心腹牙将朱仁绍到宋朝。朱仁绍获得宋真宗赵恒召见后,“自陈国人思慕皇化、为契丹羁制之状”。宋真宗闻言颇为触动,写了一道密诏,交由朱仁绍带回给王诵。密诏内容,不得而知。
咸平六年(1003年),王诵又派户部侍郎李宣古出使宋朝,请求宋朝驻军高丽,以牵制契丹。宋真宗畏辽若虎,只答以诏书,但不同意出兵。
次年,宋辽达成“澶渊之盟”协议,高丽危机感愈发深重。穆宗王诵生怕宋辽议和后,辽国腾出手来专意对付高丽,是以接连派使者出使宋朝,想联宋抗辽,然均无结果。
当时有宋人周伫随商船至高丽经商,因工文善书而被高丽穆宗王诵留用。仅数月间,周伫便升为掌制诰,当时高丽致北宋、辽的外交文书,均出自其手。
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正月十六日,是高丽王室传统的燃灯会。高丽穆宗王诵在详政殿观灯时,大府油库突然失火,延烧到太后所居的千秋殿,千秋太后不得不移居长生殿。王诵看到殿宇府库一夜之间化为灰烬,悲叹不已,由此染上疾病,干脆戒严宫中,不再上朝听政。宰臣多次请求入宫问疾,都遭王诵拒绝。
此时王诵心灰意冷,已生出禅位心思,暗中派宣徽判官皇甫俞义带兵前去杨州三角山神穴寺迎大良院君王询入宫,准备将王位禅让给他。
当时高丽国内谣言四起,朝野疯传王宫大火为千秋太后姘夫金致阳所放,为的是除掉穆宗王诵,好立己子为国君;而且金致阳事先收买了穆宗男宠刘忠正,预备火起时里应外合,发动兵变,多亏刘忠正及时上书告变,金致阳阴谋方才未能得手。事后穆宗下令王宫内外戒严,也与金致阳谋变有关。
穆宗王诵躲在深宫、懒不理事,而金致阳依旧在外兴风作浪。高丽大臣崔沆、蔡忠顺等不愿意见到高丽王位落入异姓之手,决定先发制人,怂恿西北面都巡检使康兆率重兵入卫京师“清君侧”,除掉金致阳,同时废黜王诵,拥立王询。康兆得信后,即率五千兵马赶赴京师,同时又派心腹金应仁赶往神穴寺迎接王询。
二月初二,康兆即将入京,先上奏指责穆宗王诵宠信庾行简等人,赏罚不明,致此危乱,请求他出居龙兴归法寺,由大良院君王询继位。穆宗王诵答复道:“已知所奏。”
同一天,穆宗所派宣徽判官皇甫俞义和康兆所派金应仁同时抵达神穴寺,一起接走了王询。
二月初三清晨,康兆命李铉云率兵入宫,抓走了穆宗男宠庾行简。另一男宠刘忠正已在王宫大火时失踪,下落不明。
康兆随即亲自带兵逼宫,穆宗王诵自知大势已去,与千秋太后仰天大哭,随后出宫,移居法王寺。
同日,王询入宫并即位于延宠殿,是为高丽显宗。
康兆处死了金致阳及其与千秋太后的私生子,同时杀了庾行简等七人,将金致阳同党和千秋太后亲属三十多人流放海岛,并废穆宗王诵为“让国公”,令其与千秋太后出居忠州。当天康兆又派人在积城弑杀穆宗,对外则宣称自杀。千秋太后则北上娘家所在的黄州
,并于那里终老。
康兆当权后,废除了银台和中枢南北院,改为中台省,自任中台使,正是目下高丽最炙手可热的权臣,全面执掌朝政,连高丽显宗王询也得让他三分。
这一年,还真是多事之秋,年初死了高丽穆宗王诵,年底则死了辽国太后萧绰。好的是,宋境平安无事。对滞留高丽境内的窦文显等宋民,更是出现了新的转机——
新即王位的高丽显宗王询虽然仍奉契丹为宗主国,即位后派司农卿王日卿出使契丹告哀称嗣,但跟前任穆宗一样,亦有强烈的忧患意识,担心高丽再次遭到契丹入侵,希冀能早日与大宋结成同盟。且显宗王询更为大胆,也更有诚意,在尚未与大宋恢复正式外交的情况下,便派使者护送窦文显等十七名流落于高丽境内的中原人口归国。这是一件大事。宋真宗嘉赏高丽美意,厚赠使者,并令窦文显等各归本贯,诏令州府还其家产。
这十七名宋民均是河北人氏,其中窦文显等五人更是雄州乡民。他们的归来,在本地掀起了一股热潮:有喜,也有悲。有亲人团聚相拥而泣,也有独对坟茔孤苦伶仃。甚至还有许多家人被掳往辽地的乡民闻讯赶来,向窦文显等人询问打听亲人下落,此亦为另一种寻亲。
容城、归义两县尉郑定国专管治安捕盗,巡防时可没少遇见“寻亲”人士,但那些都是河北乡亲,与今日遇到的男子大不相同。因为河北是辽间谍的主要活动地,尤以雄州为最,本州捕获的辽谍最多,故而雄州大小官员警惕性非常高,措施也最为严密。两县尉郑定国一眼便能看出异样,丝毫不足为奇。
郑定国又继续道:“对方一开口便有极重的口音,汉语也说不利索,明显是北岸偷渡过河的契丹人。他眼见瞒不过去,还想转身逃走。下官命人将其拘捕,他便声称认识安抚使。”
李允则闻言很是惊奇,问道:“那契丹男子叫什么名字?”
郑定国道:“他不肯说,非要面见您老人家。下官明明白白告诉过他,安抚使可不是谁想见就见的,他却强调只有见了安抚使才会说实话。下官本想带他回城,好好审讯一番,不料刚好在城门处遇到了邳医师的弟子。”
去年祁州神医邳良诚带领王惟一来雄州为辽使耶律宁治病时,郑定国也见过师徒二人,对王惟一印象尤深。此次听王惟一说邳良诚可能出了事,有急事要见雄州知州李允则,一时顾不上契丹男子,便直接引他赶来白沟驿。
李允则听说那自称认识自己的契丹男子已被带去州府关押,便摆手道:“这件事,回头再说。郑县尉先去晴川酒肆,向赵探传令。”
白沟驿距离拒马河岸尚有两三里距离,坐西朝东,东门为正大门,面朝驿路。此朝向设计非中原常见的坐北朝南,主要是为了迎合契丹“东向而尚左”的习俗。
驿馆占地很大,可以说是雄州除了军营之外最大的官署。
驿馆又分为南、北两部:北面为专门接待契丹使者的契丹馆“北馆”,大馆之中又有小馆,中有水榭亭台,颇事奢华。南面前半部分亦是驿馆,称“南馆”,亦分作多处小馆,专门接待途径雄州的大宋使者或官员;后面部分则是厨房、仓库、驿馆仆役居处等。
李允则自引王惟一进来南馆,到客厅坐下,这才正色告道:“你是邳医师唯一弟子,邳医师素来视你若子,本使得实话告诉你,这张字条,并非邳医师所留。”
王惟一当即吃了一惊,道:“怎么可能?这分明是师傅的笔迹。”
李允则道:“这只是看起来像邳医师笔迹,但手劲、笔锋完全不同。”
杨延昭也坐在旁侧,闻言亦极为吃惊,急忙索过字条,仔细察看,只不过他不如李允则老辣心细,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李允则又道:“不过本使也不算行家,一会儿等赵探赵知事回来,让他带着字条赶去州署,取出去年邳医师开给本使的药方,两相比照,一见便知。”
李允则虽然自称“不算行家”,然堂堂河北最高军政长官,没有十足把握,决不会轻易下如此结论。那王惟一虽然慌神,人却不笨,不然也不会被一向苛刻挑剔的名医邳良诚收为弟子。他料想师傅已是凶多吉少,且时隔几月,难以追寻,而这一切过错,全在自己不察。一时间王惟一惊悔交加,如此春寒天气,额头竟有大滴大滴的汗珠沁出。
杨延昭也相信李允则的判断,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允则道:“依本使看,应该是有人将邳医师强行带走,但又怕邳医师声名太盛,他的失踪会惊动地方官府,遂模仿邳医师笔迹,留了一张字条,如此,便可以拖延时日。”
带走邳良诚,自是仰慕其人医术高明,要让他出手治病,但采取这等非常规手段,病患必定是邳良诚不愿意医治的那类人了。
王惟一立时接话道:“会不会是朝中的达官显贵?”
自独生爱子邳安国被宋廷处死,邳良诚便不再为宋廷官员看病,去年为雄州知州李允则开下药方,可谓破例。这其间,自有一番原委——
李氏与大宋赵氏皇族私交深厚,李允则生父李谦溥病重时,宋太祖赵匡胤甚至派遣中使领太医为其治病。宋太宗赵光义即位后,主动与李氏结亲,为儿子赵元僖娶李允则幼妹为正妃。李允则与其弟李允正均在边关执掌重任,李允正患有佝偻病,严厉果敢,杀伐很重;李允则则平易近人,洞知人情,善抚士卒。兄弟二人性情迥异,却都是有名的清官,从不以权谋私,家中清寒如洗,“身无兼衣,食无重羞,不畜资财”,在朝中为官多年,嫁妹时竟拿不出一份像样的嫁妆,不得已,只好卖了父亲李谦溥留下的宅子。
而大手笔买下李家老宅的人,即是皇亲国戚宋偓。这位后唐外孙、后汉驸马,既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岳父,也是名相寇准的岳父。
因为那处宅第是李谦溥留下的唯一财产,也是李氏兄弟在京城的住所,宋太宗听说故友宅第易手,大为生气,狠狠斥责了李氏兄弟。得知原委后,皇帝本人很是感慨,遂自掏腰包,亲自拿出钱来,命宦官用车子拉着钱送给宋偓,重新赎回宅子,还给了李氏。这件事曾轰动一时,许多士大夫都曾赋诗记录,故而家喻户晓。宋真宗即位后,名相毕士安还亲自向皇帝举荐李允则,认为其人勤政惠民,清正廉洁,堪当大任。
神医邳良诚也是仰慕李允则清名、且造福地方百姓,才肯主动为其医治。但这只是破例,而邳良诚一向的原则,是绝不为官宦及家眷看病。
李允则听到王惟一发问,当即摇了摇头,道:“若是本朝权贵,根本不必留下字条,强行将邳医师带走便是。”
顿了顿,又道:“如若本使猜得不错,当是那边捉走了邳医师。”说到“那边”时,有意抬起手来,朝北面指了指。
三人所在客厅为接待宋使、宋臣的正厅,坐西朝东,北面是墙。王惟一浑然不明其意,问道:“那边是谁?”
李允则未及回答,杨延昭已诧然问道:“李使君是说邳医师被契丹人捉走了吗?”
王惟一闻言惊愕无比,一时难以置信,转头去看李允则。
李允则点点头,叹了口气,道:“本使有八成把握。”
他如此肯定,自是有一番依据——
去年十一月初一,辽国太后萧绰在上京举行了契丹传统的“柴册礼”,正式将朝政大权交还给儿子辽圣宗耶律隆绪。结束了四十年的摄政生涯后,萧绰即动身去南京,说是要在母亲封地安享晩年。
萧太后这一举动,本身已极不寻常。契丹以上京为都城,中京为陪都,除非重大战事或是例行巡视,辽皇太后、皇帝极少到南京、西京、东京三京之地。而萧绰丈夫辽景宗更是于盛年时病逝于西京大同焦山行宫,此后辽国一直有巫师声称南京、西京、东京虽为辽土,却非契丹主体,异族之气太重,不利大辽。
南京即中原所称“幽州”“燕京”,原为汉人之地,后晋时方才割让给了契丹,是辽境中最繁华的城市,远胜上京、中京。即便契丹统治已有七十余年,但燕地始终是汉人占了绝大多数,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萧太后原先也相信契丹巫师所言,将极具威胁的亲姊萧夷懒囚禁于南京,又在燕地大修佛寺、佛塔,便是源出于此。
那么这位曾经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萧太后为何在退位后一改初衷、不顾忌讳,坚持前往南京居住呢?必有重大隐情。
众所周知,萧太后是病重后方才主动让权,随即启程前往南京,那么她这一趟南行,目的是不是为己求医治病呢?
刚好祁州神医邳良诚去年因医治辽使耶律宁而扬名契丹,他人又在十一月二十一日失踪,极可能跟萧太后病重求医相干。
从宋祁州到辽燕京,如果没有大的阻碍的话,最多只需几日时间。而这“大的阻碍”,便是来自大宋官方的追捕。这便是为什么会有人刻意模仿邳良诚笔迹留下字条,显然是不想令旁人发现邳氏已遭绑架一事。
辽方虽然得手,成功掳走邳良诚,但事情似乎进行得也不顺利:十二月初五,太后萧绰病重。十二月初八,辽圣宗耶律隆绪赶至南京,宣布大赦天下,以为太后祈福。三日后,十二月十一日,萧太后逝于南京行宫。
这些都是重大事件,早有潜伏于燕京的大宋间谍送来探报,李允则反复阅览过,烂熟于心。他当时便对萧太后选择南京作为人生最后一站而感到疑惑,而今既知祁州神医邳良诚失踪,失踪时日刚好是在萧太后抵达南京之后,便猜测萧太后是为了求医才亲赴南京。而辽方所“请”医师,便是祁州神医邳良诚。
听完李允则一番分析,杨延昭、王惟一均是目瞪口呆。客厅中一时沉寂了下来。
李允则面色愈发阴沉。对他而言,辽人公然在他辖境之内掳走了一位名医,事隔四月,官方都毫无觉察,即便辽方有备而来,但他也有重大失职之处。不但他本人,他弟弟李允正以知定州兼镇、定路副都部署,祁州是其辖境,亦有相当大的责任。
而宋方苦心经营谍报网许多年,辽萧太后至南京求医、辽方掳掠宋朝名医等事,却无任何消息及谍报传来,足见涉及辽宫廷秘事时,宋方间谍均一无所知。
心头波澜大起,口中却是缄口不言。偏偏厅外庭院中有一只杜鹃鸟不识时务,“布谷布谷”地鸣叫个不停,叫得人心揪起来,又跌下去,再揪起来,又跌下去。
“风回日暮吹芳芷,月落山深哭杜鹃”“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杜鹃声声曾是多么凄美迷离的意象呀,何以今日竟如此聒噪刺耳?
王惟一忽然起身,大叫道:“师傅恨辽人入骨,宁可自己死,也不会为辽人治病。而且那个萧太后不是去年年底就死了吗?师傅到现在也没有回来,他老人家一定已经……已经……”
转念想到自己因出身备受世人唾弃,天大地大,亦无容身之处,是师傅收留了自己,还授以绝世医术,而自己竟然任凭师傅在眼皮底下被人绑走,且几月后方才发现。王惟一一时情不自禁,蹲下身子,号嚎大哭起来。
界河巡检使祖名望正要跨门进来禀事,见客厅情状不对,便将伸出的脚又缩了回去,主动退到台阶之下。
李允则早已望见,朝杨延昭举了举手,示意他从旁宽慰王惟一,自己则走出客厅,问道:“祖巡检不是该在北岸迎候契丹使者一行吗?可是北岸有了动静?”
巡检使祖名望躬身禀道:“契丹使者正乘坐巡检司虎头船渡河,马上就要到了。”
李允则皱眉道:“明明约好日暮之后方才交接,为何忽然提早了?”
祖名望答非所问地道:“来人是北府宰相刘晟。”
李允则一怔,问道:“是辽人号为‘刘宋公’的那个新上任的汉人宰相吗?”
祖名望道:“正是他。而且这位刘宋公只带了两名随从,未携灵柩。”顿了顿,又道:“依下官判断,契丹使者独自过河,怕不是提早,而是要延后交接。”
李允则摇头道:“朝廷体制,本使不能随意与契丹使者见面。你快些去请朝廷阎特使来。”
话音刚落,侍卫忻继勋便奔进庭院,躬身禀报道:“除了空闲的契丹馆,其他地方都搜过了,没有找到酒库失窃的酒。倒是少了几个人,朝廷派来的那位阎特使,以及他的几名随从,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