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成都的第三个月,爷爷电话传来了噩耗,我唯一的真正的家人病重,连忙跟老板请了假,从成都到南部时间并不长,已经通了高铁,心慌让我度日如年,头晕胸闷胃胀极为想吐,一系列的躯体反应令我坐立难安,下午时候终于到了这所不大不小的县城,奶奶是在中仁医院,位置处于老城区的菜市场口,等我赶到时,病房里有一位些许眼熟的亲戚,那是我三姨,常年在XJ,似乎这次回来是为了弥补多年未在身边尽孝的责任,奶奶见到我第一句还是说,你吃饭了没呀,要吃饭啊,眼泪拼命在鼻腔打转,刺的发酸,她明明已经苍老的不像样子,被病魔折腾的只剩一副骨架子,脸还没巴掌大,双眼浑浊,手背一层皱巴巴的皮上已然没一块好肉,全是淤青和肿的老高的骨头,我不敢看被子下的身体,不敢想象又是何种模样,跟着三姨出去走廊后,三姨哽咽的说妈只在乎你,你一回来她还在关心你吃饭没,前面都不说话恹恹的,她哭说她快要没妈妈了,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决堤,手捂住嘴不敢发出声音,我不信,怎么就突然这么严重呢,我去找了医生,奶奶是癌症晚期,还是最为折磨的喷门癌,无法进食全靠脂肪液营养针续命,可这也让她承受来自全身器官排异糜烂的无尽痛苦,奶奶如此坚强的女子被这非人的折磨到整日轻哼,嘲讽的是这股子隐忍成为旁人的夸奖,说你家老太太真让人省心,都不闹,不像我家的天天嚎。
这一月间我和三姨每天在医院睡守着奶奶,夜间奶奶总会呕吐,那是体内的五脏六腑开始恶化,腥臭的液体,我不敢想是何般痛苦,病魔永远是最让凡人可怖的存在,它折磨人的身体发肤,侵蚀人的精神与意志,让人不想死又不想活,我也不明白所有人都说好人好报,如此良善美好的人为何一世苦难,我又想到奶奶年轻时只幸福了短短三四载,自打第一任爷爷自戕过后,奶奶一个女子大着肚子要赚取公分粮票还要照顾两个幼女,那是何等日子,后来第二任爷爷被奶奶的母亲强塞入赘后,更是鸡飞狗跳,欺负殴打奶奶的孩子,跟邻居偷吃,和奶奶吵架斗殴,外出打工又摔了腿被人担架抬回来,一切的一切奶奶又是如何扛过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奶奶最困难的时候没有粮,孩子去外祖母家还被拿着棍子赶出来,我不明白第一任爷爷为何因着邻居的一句辱骂而抛弃妻女,不明白曾外祖母一副为了奶奶好给她介绍第二任丈夫避免她一介女子养家辛苦却在奶奶被欺负困难之际闭门不见,不明白第二任爷爷作为入赘方住进奶奶的家还像霸主一般恃强凌弱,我不明白为什么好人要受苦受难,不明白所有人都在夸我奶奶是多好的一个人,却在晚年受苦受病痛折磨,这个世间真的有公道吗,啼笑皆非。
可谓是好人短命祸害千年才是真。
奶奶一日不比一日,止痛针的抑制时间也是逐渐缩减,常常让她疼痛无以复加,她总说以后管不了我了,我却只能躲在卫生间痛哭,我不敢看奶奶,我无法想象失去她是何境地,上苍,我是真的无法失去我的妈妈,求求你,把她留下,我唯一的亲人,唯一的靠山,至少让我有能力为她尽一点孝道,再让她回去天上做她的仙女可好,肝肠寸断就是这种感受吧,我无能为力的缩在角落,如果可以我宁愿我死去,我本身也是多余的,为什么不让没用的人死去,为什么要折磨如此美好的人,老天你为什么不睁眼看看。
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在每个清晨钻进鼻腔,陪护床需要在六点半左右收起,长日的睡眠不足悲痛情绪让我心力交瘁,甚至生出了一丝想要逃离逃避的想法,三月底,医生找了三姨谈话,他的建议是放弃吧,年岁已高如此折磨也是于事无补,我知道他们其实也就是在等医生的这句话,便可以毫无压力的顺从医生安排,他们问医生出院后大概还有多长时间,医生估算一周,我们一行人从南部回到了乡下,那所奶奶居住了大半辈子的老房子迎来了它垂暮的主人,奶奶被搬进了斜屋,进去后就再未清醒的出来,那几日里,爷爷会跟我吵架会骂我,让我滚,我深知是为了奶奶,没必要与他呛声,可年轻的个性太过鲜明,会争执会反唇相讥,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奶奶都已快要离开,我还让她听到这些,这是我不孝,奶奶疼的不行时,她们都不敢给奶奶打针各自推迟,大姨笑着说她来,她拿着针在灯泡下晃着,嘴角是玩味似乎在玩一个游戏,那些嘴脸我永远也忘不掉,像吃人的恶魔,像恐怖片里的邪魅。
我饿啊,我想吃院子里的樱桃。
我连忙跑去院子前摘了几颗樱桃,捧到奶奶跟前,喂进嘴里她艰难的咀嚼了几下又吐了出来,我知道她任何异物都无法通过食道咽下,哪怕是液体是水。
这是我最后从奶奶嘴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古人云再罪该万死的死刑犯都会在行刑前给其准备一次大餐吃饱后才会上路,我的妈妈却是受尽折磨苦熬了半年饿着肚子走的。
那是一个凌晨,天还是有些冷,三姨让我去另一间屋找件外套穿着,就那两分钟,再进来奶奶就走了,大姨在床前跪下边哭边嚎,期间还变脸似的招呼我们一同跪下,我不明白大人为什么可以像变戏法般对情绪收放自如,我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我甚至不敢看奶奶,在之前我明明听到过她们说奶奶生病了,我却没留下,我在奶奶最需要我的时候我跑掉了,就因为那么个差到极致的男人,就因为当时怀孕了,就因为担心对方万一因为我留下后面不管我了,就因为不健全的大脑,在最爱我的人面前我当了自私自利的逃兵,我想以后我的生活都将会被这不安愧疚的记忆无限折磨无限放大,恍惚间幺爸的冷声质问中,如电影回放在耳畔,你奶奶是最疼你的,把你带大,现在生病了你不照顾她吗,你爷爷以后走我不会喊你回来,但是你奶奶是最想你的,你有没有良心,你良心被狗吃了吗?我还是一言不发当了恶徒。
我是个表里不一的坏种,我不配奶奶对我的好。
她们连夜通知了办丧事的队伍,这里只有大姨和三姨,小姨以及幺爸还在成都,她们只得一个个联系,那些儿女是次日上午赶到的,后面的子孙些是第二三日陆续到的,丧礼定在第三日,院子收拾出来后置办了几张大圆桌,给宾客吃饭的,房子一圈摆满了花圈,我似乎这一刻才慢慢明白奶奶走了,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幺爸看我哭的止不住冷冷说现在哭什么,一会出殡再哭,有的你哭,丧礼仪式上司仪拿着一个小本子一个一个念奶奶的家人名字,念到一个就起身站过去,我从奶奶的第一个儿子的名字听到最后一个重孙的名字,都没听到我自己的,看着她们一大家子全部站过去,板凳上忽的一下只剩我一人,周遭全是站着观看的左邻右舍远方亲朋,双眼模糊无地自容转头跑了,恍惚中似乎有人拉我被我甩开,我一直跑跑到一间破败的老房子前停下来嚎啕大哭,这么久我终于哭出声,哭的不能自已,想把所有委屈所有不甘愧疚无可奈何哭出来,这不是我的错,我也不想这样的,我当时没有办法,我对不起奶奶,你们为什么这样欺负我,奶奶是我的亲人是我的妈妈,你们为什么要把我拒之门外。
周遭人过来两三行人劝我,说她们做事太过分了,好歹我是最亲的,另一人缓道是我小姨的想法说我不是他们家的血亲之人写我名字影响他们生意气运,前面还抨击做法不对的人立马改口道,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事,没名字就没名字把,争这个干嘛呢,不哭了哈。看吧,事情的对错定论只在于做事之人的强弱贫富,你强则你无错,你富则万人跟随。
等到奶奶下葬后,众人跪在松软泥土垒起的坟前,天空飘着细细雨丝,不乏有人嫌弃那黑黝黝的泥会弄脏了他们的裤腿,垫了一叠黄纸在膝下,不由让我想起钉棺前司仪让亲人一个一个排队最后看一眼棺材的老人作为拜别,有些子孙却害怕并不愿意去看一眼,而我,最受她偏爱帮助,陪伴时间最长,承巨恩的我,走过去却不敢睁眼看她最后一面,我在怕什么,怕自己的不孝,怕自己的绝情,怕自己当初没有陪在她身边的罪孽,怕她责怪我吗?
隔壁阿叔逗弄着五六岁的小丫头,你奶奶以后走了去世了,你怎么办?
我奶奶死了我也去死。
后半夜很多人都陆续离开,老房子也住不了那么多人,首先离开的是子孙那一代,幺爸过来跟我解释说是把我的名字写漏掉了,这其中可信成分也是仁者见仁,大抵是那时老房子的屋顶坍塌呜咽了一声吧,掉了几块瓦砖下来,他们说是奶奶生气他们不写我的名字,当然也有人跳出来义正言辞的批评迂腐,就是房子老了,但她眼里的神色是出卖了她的说辞,她们这一代总归是有迷信思想的。
老房子在这天失去了它的主人,它将慢慢走向真正的荒凉破败。
而我再也没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