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冻土的轮回

  • 马笼头
  • 驼羹
  • 3059字
  • 2025-04-29 20:39:31

老槐树的枝干砸在雪地上时,宋福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树干断裂声重合。暴风雪在树倒的瞬间突然变缓,月光照亮了树干内部中空的腔体——那里端端正正摆着个马头骨,骨缝里嵌着三枚乾隆通宝,正是宋四儿出生时王秀兰埋下的“镇物”。马头骨的眼窝里卡着周瞎子的假眼,玻璃眼珠在月光下转动,映出宋福来扭曲的脸。

“福来,”王桂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井里……井里有字。”她举着马灯,灯光在井底摇曳,照亮了井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痕——全是“王富贵”的名字,最新的一道刻痕旁画着个戴笼头的孩童,手背上的伤疤分成七道,每道都指向不同的方向。

宋福来顺着儿子(或者说王富贵)的视线望去,看见小吴正趴在老槐树的残枝上,指尖抠着树皮上的血痕,嘴里喃喃自语:“周先生说,马魂归位要喝三代人的血,第一代喝分粮人的血,第二代喝放枪人的血,第三代……”他突然抬头,眼睛已完全浑浊,“第三代要喝观风人的血,观风人断眼,马魂睁眼。”

井底传来“哗啦”的水声,宋四儿挣脱王桂芳的手,像匹被惊醒的马般冲向井沿。宋福来这才发现,井底的积水不知何时退去,露出下面整齐排列的七具白骨,每具白骨的手腕都戴着铁笼头,头骨上的凹痕与宋四儿手背上的伤疤完全吻合。最中央的白骨怀里抱着个红绸包,正是王秀兰的接生包。

“张婶!”宋四儿(王富贵)的声音在风雪中回荡,带着哭腔,“你说过会等我回来的!”他跳进井里,铁笼头的倒刺刮过井壁,火星子溅在白骨上,竟让那些枯骨发出了微弱的呼吸声。宋福来这才看清,每具白骨的胸口都刻着字,分别是“宋老三”、“刘广林”、“周德贵”(周瞎子师父),以及三个新生儿的名字——宋四儿、高瘸子(高广林儿子)、小吴。

王桂芳突然指着红绸包尖叫:“那是四儿的胎发!”宋福来凑近,看见包里除了胎发,还有本浸满水渍的日记,封面上是王秀兰的字迹:“1978年腊月廿四,哥,我把你的头骨埋在老槐树底,笼头钩子朝西,对着宋家的正门。他们说你是偷粮的贼,可你兜里还装着给我买的红头绳……”

日记的纸页在风雪中翻动,宋福来看见 1980年那页画着个婴儿,手腕处标着“笼纹初显”,旁边写着:“借宋家血脉养魂,用刘家官威锁魂,拿周家卦象引魂。二十年后春分,七步开棺,马魂归位。”字迹突然变得狂乱,1998年那页滴着血:“四儿的血激活了笼头,老槐树在哭,井底的马在笑,他们都在等最后一个祭品——观风人的眼。”

“福来大哥,”小吴摸索着靠近,手里攥着从红绸包掉出的生辰八字贴,“周先生说,1978年腊月廿三,三个男人分了五十斤粮票、一副马镫、半袋高粱,却没分你的命——你爹把你生辰八字写在笼头内侧,让马魂认了宋家的根。”他的手指划过宋四儿手背上的铁笼头,“现在笼头认主了,你看这钩子,是不是正好对着你的眉心?”

宋福来猛地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别让老四碰铁器。”原来不是怕他受伤,是怕他触碰笼头认主。他望向宋四儿,孩子正把王秀兰的暖手炉套在马头骨上,炉盖“咔嗒”打开,掉出三张粮票存根,收款人分别是宋老三、高广林、周德贵,日期都是 1978年腊月廿三,正是王富贵死亡当天。

“爹,”宋四儿突然抬头,眼里竟有泪水,“我疼,这里面有好多人在说话,有爷爷,有张婶,还有……还有那个戴笼头的叔叔。”他的声音在孩童与成年之间切换,手背上的铁笼头突然发出蜂鸣,倒刺深深扎进井壁的“七”字,“他们说,第七步不是埋灾,是埋人,埋了三个分粮的人,埋了三匹拉车的马,埋了三个没出生的魂。”

暴风雪在此时再次加剧,老槐树的残枝被风吹得敲打井沿,发出“咚咚”声,像极了十九年前的更鼓。宋福来看见冻土正在开裂,裂缝从老槐树根部延伸向宋家老宅,每道裂缝里都冒出白气,白气中隐约可见戴笼头的人影,正是高广林、周瞎子、还有早已死去的宋老三。

“福来,”王桂芳突然抓住他的手,指甲掐进他手腕的红印——不知何时,他的手腕上也出现了淡淡的笼头纹路,“你记不记得,四儿出生时天特别冷,张婶不让任何人碰胎盘,说要拿去喂马……”她的话被宋四儿的惊叫打断,孩子正盯着井底的白骨,那些枯骨的手指竟在缓缓弯曲,指向宋家老宅的方向。

小吴突然摔倒在地,双手在空中乱抓:“我的眼!我的眼!周先生的债该还了!”他的瞳孔完全变白,跟周瞎子的假眼一模一样,而他的手腕上,不知何时也出现了笼头的红印。宋福来这才明白,周瞎子的徒弟不是旁观者,而是第三代“观风人”,注定要为上一代的罪失去双眼。

“下一个是高瘸子。”宋四儿(王富贵)站起身,铁笼头的钩子滴着水,在雪地上画出笼头的形状,“张婶说,分粮人的后代要断手,放枪人的后代要断腿,观风人的后代要断眼,这样马魂才能凑齐一副笼头。”他望向宋家老宅,屋顶的炊烟在风雪中聚成马的形状,“而你,福来,你是分粮人的儿子,该替你爹断……”

话没说完,冻土突然发出巨响,裂缝中冒出大量马鬃和人发,在空中组成巨大的账册。宋福来看见账册上写着:“1998年春分,马魂归位,三代同囚:宋家断手,刘家断腿,周家断眼,三刑俱全,笼头方成。”而最后一页画着个戴笼头的孩童,正是宋四儿,他的手、高瘸子的腿、小吴的眼,组成了完整的马笼头。

“爹,我看见张婶了。”宋四儿突然指着裂缝深处,那里有个蓝布棉袄的身影在晃动,“她抱着个马灯,灯沿上的字在流血,流出来的不是血,是粮票、是马镫、是算卦的签。”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变成了王富贵的腔调,“福来,你爹砸我头时,我兜里还装着给秀兰的婚书,你娘用我的棉袄改了棉裤,你穿着那条棉裤长到十九岁,现在该把债还了。”

宋福来跪倒在雪地上,任由暴风雪灌进领口。他终于明白,王秀兰的复仇不是杀死凶手,而是让凶手的后代成为活祭品,用三代人的肢体拼成当年的马笼头,让马魂借着宋家的血脉重生,让十九年前的雪永远下在榆树屯的上空。而宋四儿手背上的铁笼头,此刻正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每一声都对应着冻土下的心跳。

“福来!”王桂芳的惊叫让他抬头,看见宋四儿正一步步走向老宅,铁笼头的钩子勾住了门框,像极了十九年前勾住王富贵的头骨。孩子回头望向他,脸上挂着成年人的笑,手背上的铁笼头已经完全嵌入皮肉,倒刺扎根在骨头上,而他的身后,冻土裂缝中伸出无数枯槁的手,每只手上都戴着同样的铁笼头。

暴风雪在黎明前达到顶峰,宋福来看见老槐树的残枝在风雪中摆出笼头的形状,指向宋家老宅的第七步。那里的冻土正在隆起,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他知道,那是王秀兰用二十年时间埋下的终极祭品——三个家庭的血脉,三具完整的笼头,以及永远无法消解的仇恨。

而此刻,宋四儿已经走进老宅,房门“吱呀”关闭的瞬间,他手背上的铁笼头发出刺眼的光,照亮了墙上的全家福——照片里的每个人,手腕上都隐约浮现出笼头的纹路。宋福来忽然听见冻土下传来密集的马嘶声,那声音穿过二十年的积雪,穿过三代人的血脉,在榆树屯的上空久久回荡,仿佛在宣告:马魂归位,轮回开始,下一个二十年,又会有谁,在第七步埋下新的笼头?

雪越下越大,宋福来望着老宅的方向,看见门缝里渗出点点红光,像极了王秀兰马灯里的火光。他知道,那不是希望的光,而是笼头钩子上的血光,是冻土下永远无法安息的魂灵,是榆树屯世世代代无法挣脱的宿命。而宋四儿,他的儿子,此刻正站在光里,手背上的铁笼头已经与门框上的刻痕重合,完成了这场跨越二十年的招魂。

老槐树的残枝在风雪中终于停止了摆动,而冻土下的心跳声却越来越清晰。宋福来忽然想起周瞎子残页的最后一句:“马魂锁七步,代代无人逃。”此刻,他终于明白,所谓的七步,不是距离,是轮回,是三个家庭用鲜血和骨血在冻土上刻下的契约,是马笼头钩子上永远无法擦去的血痕,是每个新生儿手背上,早已注定的、无法逃脱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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