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半夜,薛蟠和宝蟾正要歇息,突然听得李富在外面禀道:“禀大爷,小的回来啦,到了大奶奶娘家里,并没见大奶奶,她家里人也说并没回去,小的领着小厮们打着灯笼来回寻找,并不见踪影,她家里老娘也一般慌了,便去喊人,说要讨个说法,否则便要报官,恐这会子便领着众人来了。小的不敢耽搁,忙回来禀爷知道。”
薛蟠听了,竟不以为意,况又有了七八分酒,只搂着宝蟾怒道:“她娘的,又不是我打杀了她,来了又能耐我何,没的来作死不成。”
倒是宝蟾慌了,嗔道:“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若真死了,爷恐脱不了干系。”
薛蟠道:“急什么,没准她明儿便自己回来了。”
两人说着,只听得外面一声儿吵闹起来,原来是香菱的丫鬟小霞晚间提着灯笼去厕所,那地上的雪化了些,竟在游廊外面的雪地里看见了一个死人,惊得大叫起来,把大家也惊醒了。
薛姨妈宝钗等众人忙起来,问明白了,便急忙命人一起前去查看。此时薛蟠和宝蟾也出来了,便随着众人过来。
钱良和李富等几个人领着七八个小厮打着灯笼,随小霞来至那雪地里,虽是晚上,十几盏灯笼照得雪亮,往那小霞指的地方一照,果真有一个人冻得僵硬,直挺挺倒在雪地里。大伙不禁一阵心惊。李富壮着胆上去仔细一看,不是夏金桂是谁?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忙回转身来和薛姨妈说了。
薛姨妈惊得心内狂跳,一声儿孽障,眼泪便下来了,几乎不曾倒下。宝钗忙扶住了,便令人收裹了金桂的尸体,扶着薛姨妈回来。
薛蟠此时见了金桂被冻死,虽也有些惊心,奈何心里只想着宝蟾,况且又不是被人弄死的,许是她自己出来,冻死在那里,便也不以为意,索性哼了一声,搂着宝蟾回去睡了。
薛蟠和宝蟾刚合衣睡下,便又听得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接着大哗,才骂了一句,便有人砸了房门冲进来。
薛蟠忙跳将起来,只见金桂的老娘领着七大姑八大姨一干人提着灯笼,黑压压的进来。
薛蟠未及开口,早被金桂的老娘上来搧了一耳光,揪住衣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闹起来。
薛蟠待要分辩,那金桂老娘领来的七大姑八大姨哪里容他说话,拥簇着上来只把薛蟠撕抓得如同赖狗一般。宝蟾只躲在被子里大气不敢出。
这边吵闹,早惊动了那边,薛姨妈忙扶了莺儿要过来,宝钗忙止住道:“妈妈且别忙,快差人到舅妈那边叫人来要紧,此刻那夏家人疯了,你过去倒分辨不清,反到受气。”
薛姨妈忙令李富去荣府里叫人。李富答应急急去了,这里薛姨妈和宝钗只抹泪而已。
李富到了荣府,好不容易见了贾琏,贾琏听了李富言语,待要不来,却又碍于亲戚情分,说不过去,且怕日后太太发怒,责怪自己,待要来了,又怕担些不是,况且素知薛蟠为人,金桂也不是善类,那夏家如今死了女儿,如何肯善罢甘休,这人命官司若打起来,保不准闹出什么意外之事,牵扯了自己,思量半晌,竟不得主意。
秋桐却冷笑道:“爷有什么不好拿捏的,你只叫几个小厮过去,吆喝住了,待明日把那薛大呆子找来,叫他多花几个钱,没有不了的。”
贾琏顿时醒悟过来,便吩咐人去叫了兴儿来,叫他领着一干小厮随李富去了不提,遂又搂着秋桐回房去了。
这边薛姨妈和宝钗好不容易等到荣府救兵,已经是天蒙蒙亮了,急忙和众人过薛蟠这边来。只见薛蟠早被众人糟蹋得不成人样,浑身鼻涕口水,衣服撕得稀烂,脸上和眼角也青肿了,如同刚挨打的叫花子一般。那宝蟾也挨了众人的巴掌,只卷缩在床角抹泪。宝钗忙背过身去。
夏金桂的老娘见了薛姨妈,越发一声儿哭天抢地的大闹起来,便上来拉住薛姨妈,抹了薛姨妈一身的鼻涕眼泪。可怜宝钗看着,竟又哪里劝解得,幸好兴儿连忙上来呵斥住了。
金桂家的众人见兴儿带了好些小厮来,便也收敛了些。薛姨妈方道:“亲家太太,这事来得突然,我们也料想不到的,金桂那孩子怎么就在这大雪天出去,不知怎么就冻死在雪地里了,这原不是谁害的,若说责任,我们也有些,只是她这么个大活人,谁人时刻拿链子绑着不成。如今事已至此,说不得我们这边多出些银子,风风光光将她的后事了结了是正事。”
金桂老娘一听这话,立马大骂道:“你一家子死绝了,我姑娘嫁到了你家,好好的就没了,你这会子倒推得干净,天下那有这般混账理,你以为拿出几个臭钱便能了结,没这般容易。”
薛蟠此时胡乱披了件衣裳,便过来怒道:“你以为你女儿是什么好货,前儿香菱死了,还没和她细分辨,她这会子自己出去冻死了,却是活该,关我们鸟事。”
金桂家的众人听了薛蟠这话,便道:“原来你们是替那什么香菱报仇来着,这又关我们姑娘什么事,倒要仔细说明白。”
薛蟠还要说什么,宝钗忙叫住了,便道:“这一码归一码,咱们只说你姑娘的事。这原本是场意外,谁人料得到的?今年这场大雪来得突然,听说城里还冻死了多少人呢,却找谁去?难不成怪老天爷不成。若说我们照顾不到,她本是一个大活人,主子奶奶,又不是三岁孩童,你们若要闹,也得站得住理,否则,再这么胡搅蛮缠,王法都没有了不成。”
金桂家的老娘等人见宝钗说话甚有条理,不怒而威,顿时便都撒泼起来,欲来厮打。兴儿忙呵斥道:“你们再胡闹,绑了你一干人见官去,这里原是贾府的后院,容不得你等胡来。”
金桂家一干人见兴儿等人如此威势,又一时寻不着把柄,便都只得忍了自去。
一时众人散去,宝钗方扶着薛姨妈回屋子里来,两人对泣而已。
薛蟠也忙过来安慰薛姨妈道:“妈妈和妹妹不用担心,她们横竖只不过想多讹些银子,我偏一两也不给,看她们如何?”
薛姨妈只是一声儿孽障,早哭得泪人一般。宝钗便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横竖人死在了咱们家里,那夏金桂家的人又是不讲理的,混闹了去,于大家也没甚好处,也惹人笑话,不如你趁早和她们了结了,立个字据咱们拿着,日后也不怕她们闹,咱们也太平。”
薛姨妈道:“到底是你妹妹虑得是,你把那夏金桂的后事了结了,便打发人去和她老娘商量,看要多少银子方能了结,只要她肯立了字据,就算多给她些钱也使得,说不得拿钱消灾罢了。”
薛蟠只得答应了,便出去张罗料理诸事不提。
这边金桂的老娘等人来闹了一场回去,什么也没捞着,心里越想越气,一时人多议论,便有一人提出来道:“咱们索性报官告他去。”
一人便问:“告他什么?咱们没拿住人家什么把柄,姑娘也确实是冻死的,身上没一点子伤痕,也无中毒迹象,到了官家那里,说什么?他们薛家原是金陵一霸,在这京都里也是有势力的,且和贾府那边太太是亲戚,那政老爷早听人说现当着什么员外郎,官大着呢,这衙门,只怕都是他家开的,况且官字两张口,衙门朝南开,没钱莫进来,咱们只怕没告成人家,反到给人家倒打一耙,寻个由头弄死了。”
金桂老娘听如此说,哭得死去活来,便道:“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你们一个个也忒窝囊了些。若说没钱,我如今也诺大家业,只要告倒了他们,那怕我卖了家业死了也无悔。”
那人听了金桂老娘这话,便冷笑道:“表姐若真舍得花钱,我倒是有主意,只要大家齐心,都去告他,那官老爷也是包不住的。”
众人便问那人有何计较。那人笑道:“昨晚你们也听见了,那呆子说什么香菱死了,却没和咱们姑娘细究,这便是机会。”
金桂老娘呸了一声道:“难不成咱们的姑娘害死了那什么菱的,你拿这个去说些什么?”
那人冷笑道:“你们老鼠一般,哪里知道,那香菱原是薛阿呆花钱买来的,听说那年还为她打死了人,后来借着贾府的势力花钱摆平了。如今,这事只要我们提个头儿,便有了。只要表姐肯给兄弟些银子,我保管叫那人翻了案来,合着咱们姑娘这事,告他薛家倚势豪强草菅人命······”
金桂老娘听如此说,见有些眉目,随即叫来丫鬟,进去拿了三百银子出来交给她这表弟,又拿了些散碎银子来分发给大伙。便拉着她表弟道:“你且细细说来,若告死了他,我还谢你。”
这金桂老娘的表弟便道:“当日薛阿呆了结此案时,是一个门子出的主意,断案的便是贾家的连宗,名雨村的,如今这门子被那雨村无故打发了,流落江湖,却和我交好,所以我尽知道。原来当日薛阿呆为强抢那丫鬟香菱,唆使奴仆打死了冯渊,后来事发,又花几个臭钱买平了。如今那冯家败落,当日苦主正愁没钱花,花子一般,我们若把这桩旧案叫那苦主翻了出来,他薛阿呆不死才怪,即便不死,也得脱层皮。表姐若肯时,我便去找那门子商量,他原和冯家的苦主有些首尾。”
众人便道:“那贾家势力,只怕咱们惹不起,当年都没怎么着他,现如今咱们又能怎样?俗话说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会子变白了不成。”
金桂老娘的表弟冷笑道:“说你们知道些什么?如今可比不得从前,虽说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但三年河东三年河西,这黑乌鸦也不是当一辈子官的。”
金桂老娘见她这表弟说得如此成竹在胸,便道:“我把银子既给了你,这事便由你去办,告死了那杂种,我还重重谢你,也为你侄女出得一口恶气,免得人说我们夏家没人,死了姑娘屁也没放,将来如何在人前抬起头来。”
众人便都点头,这金桂老娘的表弟便揣了银子自去周旋不提。
却说薛蟠打理好了金桂的后事,以为事情了结了,竟连金桂老娘那里也不曾差人去,索性心安理得的和宝蟾整日高乐,又花天酒地,无所不至起来。
这一日,两人太阳高照了还未起床,突然听得外面一干人吆喝之声,薛蟠忙披衣出来,却见一干衙役拿着铁索进来,不由分说便上来将自己套住。
宝蟾吓得瘫软在地,早有人去禀告了薛姨妈和宝钗,两人心惊,连忙过来。
那领头的衙役忙上来道:“这位想必便是贾老爷家的姨太太,我们老爷吩咐了,叫不要惊着您老人家。薛大爷因旧事发作,现有人翻案,告他倚势豪强,唆使奴仆打死了人,连同故意折磨死了自己的老婆夏金桂。如今两案并审,那两家苦主十数人在那里,太爷勒令我等前来拿人。”
薛姨妈听了这话,几乎气晕过去,眼泪便下来。宝钗急忙扶住,也自垂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领头的衙役忙又低声道:“那夏家的苦主不知怎么就寻上了当年那冯渊家没死绝的,两家竟联合了起来告,又到处使了银子,太爷没法,只得叫我等前来拿人。太爷说了,只是叫薛大爷过去说说清楚,横竖里边有咱们自己的人,薛大爷也不会受罪,只是你老赶快过贾府那边想法子,那两家亡命之徒竟连那边也一起告了,迟了恐不妙。小的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告诉你老人家,如今比不得从前,况这两家苦主背后,肯定有人出谋划策,摆布着两家,不然这两家苦主不会这般刁钻,竟连太爷也挟制住了。你老切记,赶快赶快。”
薛姨妈哭得几乎昏厥,宝钗倒是听真了,忙叫李富过来,吩咐他去账房里拿了一张银票,悄悄塞给这领头的衙役。
众衙役一声吆喝,一把锁将薛蟠锁了,拉一条铁链,便踏着积雪去了。
薛家上下顿时人人胆颤,个个心惊,一时人心涣散,都想法躲了去,那些没法的,也有些推三阻四起来,幸亏宝钗果断,言语间安抚众人,又弹压那些乱议论的,众人方渐渐平息了。
宝钗又安排了李富等人在家看家,盯着宝蟾,不让她出家门,又令几个丫鬟小厮全天两班倒,候着听命传话。众人见宝钗稳重,便都又安下心来。
宝钗只得扶了薛姨妈急急过贾府王夫人这边来,才进门,早听得王夫人在里面垂泪。
薛姨妈见了王夫人,难免又对泣一场。宝钗说不得忍泪劝解住了。
未等薛姨妈开口,王夫人便道:“我都知道了,那贾雨村早派人来府里说了。我已经和老爷说了,他已经叫琏儿和赖大家的去办了。那贾雨村原是世交,时常来往的,又是连了宗的,老爷的门生,咱们且安心在家等消息便是了。”
薛姨妈泣道:“我只这么一根独苗,若有些好歹,我如何活?”
三人便只又垂泪而已。彩霞倒了茶来,才出去,迎面兴儿便急奔了来,几乎和彩霞撞了个满怀。
彩霞呸了一口骂道:“什么混账东西,太太这里也是你混窜的。谁放你进来的?”
兴儿忙道:“事情紧急,原叫平姑娘来的,只是没找着,爷那里急等着两千银子,说迟了,恐那边薛大爷要受罪,小的便急急忙忙进来了,冲撞了姐姐,还望姐姐快进去说一声儿。”
彩霞只得进来。这里薛姨妈早听见了,又流下泪来。
王夫人道:“还是救蟠儿要紧。”
薛姨妈只得叹气,便叫宝钗回家去拿银票。宝钗只得回来,拿了两张一千两的银票交给兴儿,又拿了两百两银子给钱良,叫他带了两个小厮跟着兴儿一起去,若有什么,便急来回话。
兴儿和钱良拿了银票和银子急急领着人去了,宝钗便只在这边等消息。未知阿呆性命如何,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