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楠木柱上的蟠螭铜灯吐出三尺长的火舌,将杨嘉仪手中琉璃盏照得通透。琥珀色琼浆里浮着的碎冰突然炸开细纹,她猛然惊醒,耳畔礼官的宣旨声如惊雷劈开混沌。
“——特赐婚于长宁公主杨嘉仪。”
九重织金翟衣下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刺破掌心。这不是梦,她真真切切回到了琼华宴赐婚当日。
前世记忆裹着血腥气涌来:破庙漏雨的屋檐下,沈知韫用断腕搂着她,剜去双目的脸上绽着温柔的笑。
他说:“若是有下辈子,微臣不想再爱您了……”
———————————————
“微臣领旨。”
清冷嗓音惊得她浑身一颤,令杨嘉仪从前世的记忆中,回到现实。
丹墀下跪着的人一身月白锦袍,烛火为他镀了层金边。这是活生生的沈知韫,右手完好,眉眼如画,不是前世记忆里那个为她断手剜目,倒在她怀里冰冷的尸体。
“嘉仪?”龙椅上传来皇帝带笑的声音,“可是欢喜得痴了?”
她抬头,目光正撞进皇帝含笑的眼底。那笑意未达眼底,像极了前世他下令围剿叛军时的模样——她为宋言初造反那日,她的父皇也是这样笑着,将沈知韫的断指扔在她脚下。
“父皇赐的婚,自然是好的。”
她听见自己声音发颤,她怎能不怕?杨嘉仪的目光扫过席间神色各异的群臣,宋言初执杯的手悬在半空,玉冠下的眉眼依旧帅气俊朗。可落在她的脸的眼里。却让她不由得想起那日他毫不犹豫刺入她心口的剑锋。
“只不过,儿臣有一事相求。”
杨嘉仪起身时翟衣曳地,凤凰尾羽扫过沈知韫跪着的青玉砖。
满殿寂静。
沈知韫盯着砖缝里一抹朱砂色,那是方才她掐碎琉璃盏时溅落的血珠。
他咽下喉间突然涌上腥甜,他想起三日前在太傅府门前撞见的那一幕——长宁公主跪在雨里,她拽着宋言初的袍角,绣着金线的裙裾浸在泥水中。口中撕心裂肺的求着宋言初,让他向皇上请旨赐婚。
宋言初无动于衷,甚至未将她扶起为她遮一遮雨。
他想,原来这便是她喜欢一个人的模样。
思绪回到当下,杨嘉仪的话落,沈知韫的第一个念头是她会拒婚。这个念头一起便如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脉,他早该明白的。那日过后她为太傅之子宋言初的事闹的满城风雨,自己还因为淋雨染了风寒,今日这场赐婚不过帝王制衡之术。
可当礼官念出“沈知韫“三字时,他竟卑劣地生出欢喜,哪怕这欢喜注定要被碾碎。
“儿臣想请父皇允准...…”
杨嘉仪的声音清凌凌荡开,“婚后仍可自由出入宫禁。”
沈知韫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是拒婚?他怔怔望着青砖上那抹朱砂,突然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毕竟...…”
杨嘉仪转身朝沈知韫的方向走来,翟衣带起淡淡的桂花香,她轻笑着像是在撒娇:“早早出嫁,儿臣可是舍不得父皇。”
玉阶上的皇帝大笑出声:“准了!朕的女儿就该这样恣意。”
金樽重重落在龙案上:
“传旨,长宁公主府增拨三百羽林卫,驸马……可要护好朕的掌上明珠。”
最后半句,皇帝的声音带着森然寒意。
沈知韫以额触地:“微臣,万死不辞。”
青砖冷意沁入骨髓,他却觉出几分暖——原来她愿嫁给他。
“万死?”
已经走到沈知韫身边的杨嘉仪突然蹲下身,染着丹蔻的指尖拂过他束发的玉冠:
“可不准乱讲,驸马若死了谁陪本公主看岁朝烟火?”
温热气息扫过耳际,沈知韫浑身僵直。
杨嘉仪从未这般靠近过他,最近那次是在太傅府门口,她为嫁宋言初淋雨染了风寒,而他只能远远望着,连递伞的资格都没有。
此刻她指尖划过他后颈,在命门处轻轻一点:
“父皇,儿臣功课向来不好,听说驸马是今年的新科状元,除了文采出众,还习得一手丹青,可要叫驸马好好教教儿臣呢!”
“好个沈卿!朕只道你的文章是锦绣堆里滚出来的,却不知你笔下丹青竟也藏着乾坤!”
帝王目光如炬,眼中满是欣赏。
皇帝爱画,杨嘉仪自然知道。沈知韫善丹青,却并非人人皆知。
若不是前世她看过那书当中满满的都是自己的画像,她也不会知道沈知韫还有这般本事。那些画,他从未视人,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是那般的厉害。
杨嘉仪无声的叹气,上一世他若是愿意去讨好皇帝,怕也不会落个那么凄惨的下场。
“微臣,并不善……”丹青笔墨。
沈知韫开口,杨嘉仪忙是截住话头,广袖拂过他紧绷的脊背:
“驸马莫要谦虚,待你我成婚后,你可要好生的教我,等父皇千秋节的时候我们一起给父皇献礼”
沈知韫倏然抬头。她离得这样近,近得能看清翟衣上金线绣着的凤凰眼——南海明珠熠熠生辉好看的很,阳光照在上面像是照进了他的心。
她刚刚讲的话,好像他们已为夫妻。
皇帝听杨嘉仪这么讲,也很是开心。他很喜欢自己的这个女儿,只不过她在太傅府的闹剧令他这个当父亲的头大。起初,他还担心她会不同意这桩婚事再闹一场。毕竟,她对太傅家那小子的喜欢和执念,他也是看在眼里的。虽有担忧,但眼下这情景,皇帝却是满意的。
—————————————————————
琼花宴散时,落了雨。
杨嘉仪提着鎏金飞凤灯追至荼蘼架下,望见沈知韫正用右手轻抚白花。月白广袖滑落,白皙光滑的手腕看得她眼眶微微发疼。
前世,正是这双好看的手为她画出那么多丹青,为她打理公主府的事务,为她挡下暗箭……也正是这样一双好看的手,最后被宋言初的私刑折磨得骨节尽碎,双双砍断。
杨嘉仪忍不住朝他跑过去,她一把攥住他手腕:
“真好……看。”
沈知韫急退两步,后背撞上石柱:
“殿……殿下,你在说什么?”
话音未落,嘴突然被她用手抵住。
“嘘~”